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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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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桌上一个红绒盒子,打开一看,里面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你先别生气问价钱,是加班来的外快——”他喊了起来。

    我微微的笑了,没有气,痛惜他神经病,买个表还多下几小时的水。那么借朋友的钱又怎么不知去讨呢?结婚六年之后,终于有了一只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掉我,让它来替你数。”荷西走过来双手在我身后环住。

    又是这样不祥的句子,教人心惊。

    那一个晚上,荷西睡去了,海潮声里,我一直在回想少年时的他,十七岁时那个大树下痴情的女孩子,十三年后在我枕畔共着呼吸的亲人。

    我一时里发了疯,推醒了他,轻轻的喊名字,他醒不全,我跟他说:“荷西,我爱你!”

    “你说什么?”他全然的骇醒了,坐了起来。

    “我说,我爱你!”黑暗中为什么又是有些呜咽。“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那边不等我讲下去,孩子似的扑上来缠住我,六年的夫妻了,竟然为着这几句对话,在深夜里泪湿满颊。醒来荷西已经不见了,没有见到他吃早餐使我不安歉疚,匆匆忙忙跑去厨房看,洗净的牛奶杯里居然插着一朵清晨的鲜花。

    我痴坐到快正午。这样的夜半私语,海枯石烂,为什么一日泛滥一日。是我们的缘数要到了吗?不会有的事情,只是自己太幸福了才生出的惧怕吧!

    照例去工地送点心,两人见了面竟是赧然。就连对看一眼都是不敢,只拿了水果核丢来丢去的闹着。

    一日我见阳光正好,不等荷西回来,独自洗了四床被单。搬家从来不肯带洗衣机,去外面洗又多一层往返和花费,不如自己动手搓洗来得方便。

    天台上晾好了床单还在放夹子的时候心又闷起来了,接着熟悉的绞痛又来。我丢下了水桶便往楼下走,进门觉着左手臂麻麻的感觉,知道是不太好了,快喝一口烈酒,躺在床上动也不敢动。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着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着。“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

    “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着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着。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颈子,竟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续约,我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话,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着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着“荷西安息!荷西安息!”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只是睡了!”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我爱的人!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着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的心,是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着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你看我,不是穿着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手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着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对我淡淡的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个房间里,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后一个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阶,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着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地才如此荒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好了花,注满清水在瓶子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着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买了黑色的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后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黑衣的女人。“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着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天一地的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着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复那场惊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的跑着在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的十字架,我们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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