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有个宴会要去参加,就是现在去也已经迟到了。”
他觉出对方迟疑一下,才问他道:“先生,你还记得我吗?”
“我不是早说过记得的吗。”
“我以前求过你什么吗?”
“没,没有。”他有这么一个感觉,梅卢从来没有对哪个人有过多大要求,对生活也从来没有过多大企求,也从来没有到手过多少。
“我这就在求你了。求求你!今晚来。为了我的罗利。”
两种矛盾的动力在他心里打架:一是跟过去、他的祖先的那种关系;一是跟现在、他目前已经有了的地位和将来还可能有的地位的那种关系。祖先战胜了。伦纳德温盖特懊丧地想着:他要错过一次盛宴啦。他猜想女主人要在饭桌上有一两张黑脸出现,恐怕只是想显示她的开明罢了,但是她供应佳肴美酒,还甜甜蜜蜜地卖弄风情呀。
“好吧,”他冲着电话说“我来,我想我还记得在哪儿,不过你最好还是把地址告诉我。”
伦纳德温盖特心想,要没有梅卢事先警告过他,他简直认不出罗利奈特了,罗利竟是那么瘦,憔悴的脸上两眼深陷。他一直坐在木桌边,面对着大门,一见温盖特进来,不由紧张得一下惊起,又一下坐下。
公司人事处人员倒有远见,带来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他问也不问,径自走到壁橱似的厨房里,找到玻璃杯,拿了回进房。刚才他来到时,梅卢不胜感激地看看他,悄悄说了一句“我就待在外面”就溜出去了。
温盖特倒了两杯烈性的纯苏格兰威士忌酒,把一杯推到罗利的面前。“你喝了这杯,”他说“你可以慢慢喝。不过喝完了,你可要谈呐。”
罗利伸手拿了酒。他没有抬起头来。
温盖特喝了一口苏格兰威士忌酒,直感到酒火辣辣的,随着浑身发热了。
他把杯子放下。“我们还是节省点时间,不妨让我告诉你,你对我是怎么想的,我都一清二楚。而且,那套话,你也好,我也好,我们统统知道,多半都是些蠢话——白人化了的黑佬啦,汤姆大叔啦。但是,不论你喜欢我还是讨厌我,照我猜想,只有我这个朋友,今天晚上你才会一见。”温盖特喝干了酒,又倒了一杯,把瓶子向罗利那边推去。“所以趁我还没喝完这瓶酒,你就开口谈吧,否则我会认为我在浪费时间,撒腿就走的。”
罗利抬起头来。“你倒是火得够呛。我可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呢。”
“那么说说看吧。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温盖特身子往前一冲。“从这开始:你为什么不上工了?”
罗利把倒给他的第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酒喝光,又斟满一杯,于是开口谈了——就此一直谈下去。看来象是,多亏伦纳德温盖特拨啊弄的,做啊说的,这么样凑合在一起,把闸门打开了,话就滔滔流出,温盖特又一再打岔提问,引入了渠道,讲到后来,终于真相大白了。一开头是讲到一年前罗利第一次被公司雇用,接着是讲到他在厂里的种种经历,如何卷入了犯罪活动,起初是小的,后来是大的,讲到抢窃谋杀案和后果,然后是他听到了黑手党,听到了他注定要遭到处决的风声,现在,罗利就是心惊胆战、万念俱灰,在等着处决。
伦纳德温盖特坐在那儿听着,焦躁、同情、懊丧、无奈和愤怒在心头搅成一团——到后来再也坐不住了。于是,温盖特在不点儿大的房间里踱来踱去,听着罗利谈下去。
叙述结束,人事处人员的愤怒首先冒出来了。他排揎道:“你这个傻瓜蛋!不是给了你个机会吗!你不是利用了吗!可你又白白扔了!”温盖特心里好似倒翻了五味钵,一双手忽而捏紧忽而松开。“我真恨不得宰了你!”
罗利刷地抬起头来。那老一套楞劲和俏皮,又闪现了一下。“老兄,你尽可以这样干嘛,你手里有牌,又是内行。”
这句话叫温盖特头脑清醒过来了。他知道他是左右为难。假如帮罗利奈特摆脱这个困境,那免不了牵连到罪案中去。甚至在这个时刻,他知情不报,根据法律,说不定也会成为同谋杀人犯。但是,假如不帮忙,一走了之呢,温盖特可了解内城和那套深山野林的弱肉强食道理,因此他明白,他这么做,无异是听凭罗利去送命。
伦纳德温盖特真巴不得今晚没理过电话铃声,也没经不起梅卢的恳求来到这里。假如这两件事,他做到了一件,那他现在就会舒舒服服坐在一只桌子边,周围有的是志同道合的人、雪白的餐巾和熠亮的银器啦。但是他是在这儿啊。他强自思索。
他相信罗利奈特跟他讲的话。字字句句都相信。他也记起了在报上看到过消息,讲到发现勒鲁瓦科尔法克斯弹孔累累的尸体,这件事当初引起他的注意是另有原因的,因为一直到最近,科尔法克斯始终是装配厂的职工。
那简直还不到一星期的事呢。现在,既然四个共谋犯中有两个死了,另一个失踪了,黑手党的注意力,大概不久就要转到罗利的身上。但是,要等多久呢?下个星期吗?明天吗?今晚吗?温盖特不知不觉怯生生地朝门口看去。
他左思右想:他必须马上听取别人的意见,要有另外一个人的见解来支持他自己的见解。没有人帮忙,不管怎么决定,都难如登天。但是,谁的意见呢?温盖特深信,假如去找公司里的顶头上司,人事处副总经理,那么给他的劝告难保不是铁面无私的:谋杀案犯了,其中一个凶手的名字已经知道了;所以报告警察局吧,警察局会处理。
温盖特知道,无论遭到什么样的结果,他也不会这么干。至少,不先征求旁人的意见,决不这么干。他突然想到了:布雷特迪洛桑多。
自从去年十一月萍水相逢以来,伦纳德温盖特、布雷特和巴巴拉扎勒斯基成了知己朋友。随着你来我往的日子越来越多,温盖特终于佩服这个年轻设计师的脑子,他看出这人虽然表面轻浮,骨子里倒是天资聪明,有见识,多的是同情心。他的意见现在看来是重要的。况且,布雷特认识罗利奈特,通过巴巴拉和汽车城的拍摄曾经见过他。
温盖特打定了主意:打电话去,可能的话,今晚就和布雷特会面。
梅卢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了公寓。温盖特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知道了多少。他想那没什么关系。
他用手指指门。“那能锁吗?”
梅卢点点头。“能。”“我这就走了,”温盖特对罗利和梅卢说“不过我会回来的。等我走了,把门锁上,一直锁着。不要让谁进来。我一来,就会讲名字、凭声音让你们认出我来的。懂吗?”
“懂,先生。”梅卢跟他四目对视了。尽管她生得矮小,瘦削,又不显眼,但是他看出了那股子坚强劲儿。离布莱恩路那座公寓不远,伦纳德温盖特在一家通宵营业的自动洗衣店里找到了公用电话。
他笔记本里记着布雷特公寓的电话号码,照着拨了电话。自动洗衣店里那些洗衣机和烘干机的声音闹得很,他掩住了一只耳朵,好听到对方的电话铃声。铃声一直响着,也没人来接,他就把电话挂了。
温盖特记起了一两天前跟布雷特的一次谈话,当时布雷特提到,他和巴巴拉要在本星期周末前同特伦顿夫妇见次面。特伦顿夫妇,伦纳德温盖特是有点认识的。温盖特决定到那边去试一下。
他打电话到问讯处,问了特伦顿夫妇的郊区电话号码。但是,他拨了号码,也没人接电话。
现在他格外想要找到布雷特迪洛桑多了。
伦纳德温盖特想起了布雷特跟他讲过的另一件事:巴巴拉的父亲仍在福特医院,没有脱离险境。温盖特左思右想:十之八九,巴巴拉跟布雷特在一起,巴巴拉会关照医院里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的。
他拨了医院的号码。等了几分钟后,他同一个护士长通话了,她一口承认,有办法同巴巴拉小姐取得联系。
温盖特知道他要打听到巴巴拉的去处,就得扯个谎。“我是她的表兄,从丹佛来的,我是在飞机场上打的电话。”他但愿自动洗衣店的闹声响得就象飞机声音。“我飞到这儿来看我的舅父,但是我表妹要我先跟她碰头。她说假如我打电话到医院,你们总会知道我在什么地方能够找到她的。”
那护士说得尖刻;“我们这儿可不开口信公司。”不过她还是讲给他听了:巴巴拉小姐今晚跟特伦顿先生和夫人,还有迪洛桑多先生,一起在听底特律交响乐队的演奏。巴巴拉居然还把座位号码也留下了。温盖特谢天谢地,亏她想得周到。
他刚才是把汽车停在自动洗衣店门外。现在他驾着车朝杰斐逊路和市中心飞快驶去。他打电话那会儿,就开始下毛毛雨了;这会儿路面滑溜溜的。
在伍德沃德街和杰斐逊路的十字路口,他抢进了档子,赶上黄灯,倏一下拐进福特音乐厅的前院。福特音乐厅是青珠色花岗石夹大理石门面的底特律交响乐队演奏场所,四周围耸立着市中心的其他大楼——科波堂、退伍军人纪念馆、县城大厦——式样摩登,面积宽广,给泛光灯照得雪亮。人们谈起市中心区,往往称之为源头——底特律闹市区的大规模都市改建规划,就在这里开始。遗憾的是,头部是完成了,躯体却几乎没有影子。
音乐厅大门旁边站着一个穿制服的司阍,他走上前来。那人还没开口,伦纳德温盖特就告诉他说:“我得找几个人,他们在这儿。有件急事。”
他跟医院护士通电话时记下的座位号码,就拿在手里。
守门人让了步:由于演奏正在进行,再则也没有其他车辆来往,汽车可以“仅仅停留几分钟”钥匙插在点火键上。
温盖特走过两道门,到了里面。第二道门一关上,音乐声顿时缭绕在他的周围。
本来注视着舞台和乐队的一个女领票员回过身来。她低声说:“不到休息时间,我不能领你到位子上去,先生。我可以看看你的票子吗?”
“我没有票。”他说明来意,给那个姑娘看了座位号码。有个男领票员到了他们跟前。
看样子座位靠近前排中间。
“如果你领我到那一排去,”温盖特力争道“我可以招呼迪洛桑多先生走出来。”
男领票员斩钉截铁说:“这我们不能答应,先生。这样做会惊动大家。”
“到休息时间还有多久?”两个领票员都说不上。温盖特这才第一次发觉正在演奏的是什么音乐。他从小就爱音乐,听出这是普罗科菲耶夫的舞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管弦乐组曲。他知道乐队指挥演奏这首组曲往往各人采用不同的改编本,所以他问了一句:“我可以看看节目单吗?”女领票员给了他一份。
他已经听出的是泰保尔脱之死这一段的开始。他放下了心,原来这是休息时间以前演奏的最后部分了。
就是在他等得不耐烦的时刻,雄壮的音乐也扣住了他的心弦。汹涌澎湃的开场主题,逐步发展成越来越快的定音鼓独奏,鼓槌一下紧接着一下,一锤锤死命敲先是泰保尔脱杀死了罗密欧的友人迈邱西奥。现在,泰保尔脱奄奄一息,罗密欧向他报了立誓必报的仇圆号吹出的过门,似在叹惜人类自相残杀的蠢事又悲惨又荒唐;整个乐队慢慢奏出了死亡的渐强音
温盖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的心里把这音乐同他到这儿来的原因扯在一起了。
音乐结束了。雷鸣般的一阵鼓掌声响彻了音乐厅,这时伦纳德温盖特由领票员陪着,急匆匆走到过道那头。温盖特马上看到布雷特迪洛桑多,一下子就把话传了过去。布雷特一脸惊讶,但是,他走了出来,后面跟着巴巴拉和特伦顿夫妇。
在休息处,他们匆匆忙忙商量了一下。
温盖特没在细节上浪费时间,光是讲明他找布雷特是为了罗利奈特。
既然他们还在闹市区,温盖特的意思就是他们两个人直接到罗利和梅卢的公寓去。
布雷特马上同意了,可是巴巴拉却作梗,她要跟他们一起去。他们争论了一下,伦纳德温盖特反对这个意见,布雷特支持他。结果,大家取得一致意见:亚当陪埃莉卡和巴巴拉到布雷特的乡下俱乐部庄园公寓去,在那里等候温盖特和布雷特。亚当也好,埃莉卡也好,巴巴拉也好,他们谁都不想再去听音乐了。
到了外面,温盖特把布雷特带到等着的汽车那儿。雨已经停了。布雷特带着一件大衣,把大衣向后座一扔,扔在温盖特早放在那里的一件大衣上面。
汽车一开,伦纳德温盖特就赶紧把事情讲了一下,因为他知道路程不远。
布雷特听着,偶尔问上一句。一听温盖特讲到谋杀抢窃案时,他轻轻打了个唿哨。象无数其他的人一样,他在报上看到过厂里杀死人的报道;况且,这件事同他私人也有联系,因为大有可能那天晚上的事件促成了马特扎勒斯基的中风。
不过,布雷特对罗利奈特倒不见恨。这个年轻黑人工人固然不是清白无辜的,但是,无论法律上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罪行总有轻重之分。温盖特明明认为,罗利是一次卷进一点的,多少也不是出于自愿,好比逐渐乏力的游泳人给漩涡拉过去一样,越来越摆脱不了。这种看法,布雷特也有同感。尽管如此,无论罗利奈特干了什么,欠了债,就得还。要帮他避债,谁也办不到,也不该这么办。“有一件事,我们要办也不行,”布雷特说“那就是帮他逃出底特律。”“我也这么想过。”温盖特心想,如果犯的罪轻些,他们或许可以冒个险。但是,碰到谋杀罪,那就另当别论。
“他现在需要的是,花了钱就能够请到的头流律师,过去那几次,他可都没有律师。”
“他可没有钱。”
“那么由我来凑。我自己拿出一点,另外还有人呢。”布雷特已经在想着可以接洽的人——有几个人,不在素常的慈善家之列,对于社会上的不公正和种族偏见都大为反感。
温盖特说:“他必须向警察局投案自首;我看不出另外有什么办法。不过,要是我们有个干练的律师,他就可以坚持主张在狱保护。”他虽然没有说出口来,心里却在纳闷,有律师也罢,没律师也罢,这种保护到底有什么用。
“有了一个好的出庭律师,”布雷特说“他可能走运,这仅仅是可能罢了。”
“也许可能吧。”
“奈特会照我们的话做吗?”
温盖特点点头。“他会做的。”
“那么我们明天早上就去找个律师。他会处理投案的事。今天晚上,他们两个——连那个姑娘也在内——最好同巴巴拉和我住在一起。”
坐在汽车前座这边的人事处人员朝那边瞅一眼。“当真?”
“当真。除非你有更好的主意。”
伦纳德温盖特摇摇头。他真高兴终于找到了布雷特迪洛桑多。虽然到目前这年轻设计师所说所做的,他自己也想得出来,自己也决断得了,可是,有布雷特在场,加上清醒的头脑,他心里就踏实了。布雷特还生就做领导的才干呢,这一点,温盖特凭着他的教养,是看出了。他不知道布雷特是否会甘心一生只干设计工作。
他们到了十二号街和布莱恩路的十字路口。在那座破败不堪、油漆剥落的公寓外面,他们跳下了汽车,温盖特锁上了车门。
象往常一样,垃圾臭味很浓。
登上破损的木楼梯,到公寓三楼去时,温盖特记起他曾经告诉过罗利和梅卢,他会在门外讲名字、凭声音让他们认出他来。他倒用不着费心了。
他叮嘱他们要一直锁上的那扇门敞开着。部分门锁悬在半空,是用力把门锁折断的,必定是狠狠一击才行。
伦纳德温盖特和布雷特走了进去。只有梅卢在里面。她正把衣服放进一只硬纸板箱里。
温盖特问:“罗利在哪儿?”
她头也不抬,回答说:“去了。”
“去哪儿了?”
“来了几个家伙。他们把他带走了。”
“多久了?”
“就在你走了后,先生。”她转过脸来。他们看出原来她一直在哭。
“听着,”布雷特说“要是我们讲得清模样,我们可以去报告警察局。”
伦纳德温盖特摇摇头。他知道已经来不及了。他从一开头就感到已经来不及了。他也知道,他和布雷特迪洛桑多现在要怎么办。走掉。象底特律的好多人一样走掉,要不就象祭司和利未人那样越境而去1。
1指出埃及,典出圣经旧约出埃及记。
布雷特一声不吭。
温盖特问梅卢说:“你怎么办?”
她盖上了硬纸板箱。“看着办。”
布雷特把手伸进口袋里。温盖特手一摆,阻止了他。“让我来吧。”
他拿出了身边的所有钞票,数也不数,统统塞在梅卢的手里。“我感到惭愧,”他说。“想来这算不了什么,可是我感到惭愧呀。”
他们走下楼。
到了外面,他们走到汽车边,只见左边车门洞开。车窗玻璃砸碎了。放在汽车后座的两件大衣不翼而飞了。
伦纳德温盖特扑在车顶上,两手抱住头。等他抬起头来,布雷特只见他的眼睛湿漉漉的。
“啊,天呐!”温盖特说。他向着漆黑的夜空苦苦哀求似地举起了双手。
“啊,天呐!这个没有心肝的城市!”
罗利奈特的尸体压根没有找到。他就此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