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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玉卿嫂仍旧换上了黑夹衣,变得文文静静的,在客厅里帮忙照顾烟茶,讲起话来还是老样子——细声细气的,再也料不着她会咬人呢!可是自从那一晚以后,我就愈来愈觉得这两姐弟实在有点不妥了。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我竟觉得像我们桂林七八月的南润天,燠得人的额头直想沁汗。
空气重得很,压得人要喘气了,有时我看见他们两人相对坐着,默默的一句话也没有,玉卿嫂的眼光一直落在庆生的脸上,胸脯一起一伏的,里面好像胀了好多气呼不出来,庆生低着头,嘴巴闭得紧紧的,手不停的在抠桌子——咯吱咯吱的发着响声,好像随时随地两个人都会爆发起来似的。
直到元宵那一晚,我才看到他们两人真的冲突起来了。吓得我好久都不敢跟玉卿嫂到庆生那儿去。
那一晚玉卿嫂在庆生那里包汤圆给我吃宵夜,我们吃完晚饭没有多久就去了。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晚他们两人的话特别少,玉卿嫂在搓米粉,庆生调馅子,我在捏小人儿玩。玉卿嫂的脸是苍白的,头发也没有拢好,有点凌乱,耳边那几缕松松的垂了下来。在烛光下,我看见玉卿嫂额头上的皱纹竟成了一条条的黑影,深深的嵌在上面。她的十个手指动得飞快,糯米团子搓在她手心中,滚得像个小圆球,庆生坐在她对面拿着一双竹筷用力在盆子里搅拌着一堆糖泥。他的眼睑垂得低低的,青白的颧骨上映着两抹淡黑的睫毛影子,他紧紧的咬着下唇,露出一排白牙来,衬得他嘴唇上那转青嫩的髭毛愈更明显了。
两个人这样坐着半天都不讲一句话,有时外面劈哩叭喇响起一阵爆仗声,两人才不约而同一齐抬起头往窗外看去。当他们收回眼光的时候,玉卿嫂的眼睛马上像老鹰一样罩了下来,庆生想避都避不及了,慌得左右乱窜,赶忙将脸扭过去,脖子上暴起青筋来。有一次当她的目光又扫过来的时候,庆生的手忽然抖了起来,手中的一只筷子“叭!”的一声竟折断了。他陡然站起将手里那半截往桌上用力一砸,匆匆的转身到厨房去,断筷子一下子跳了起来,落到玉卿嫂胸上,玉卿嫂的脸立刻转得铁青,手里的糯米团子一松,崩成了两半滚到地上去。她的目光马上也跟着庆生的背影追了过去,她没有讲话,可是嘴角一直牵动着。
庆生没有吃汤圆,他讲他吃不下去,玉卿嫂只叫了他一声,看他不吃,就和我吃起来了。庆生在房里踱来踱去,两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我们吃完汤圆时,外面爆仗声愈来愈密,大概十字街那边的提灯会已经开始了。我听老曾讲,高升戏院那些戏子佬全体出动,扎了好些台阁,扮着一出一出的戏参加游行呢。如意珠扮蜘蛛精,金燕飞扮蚌壳精,热闹得了不得。
庆生踱到窗口,立在那儿,呆呆的看一会儿外面天上映着的红火。玉卿嫂一直凝视着他的背影,眨都不眨一下,也在出神。庆生突然转过身来,当他一接触到玉卿嫂的眼光,青白的脸上立刻慢慢的涌上血色来了,他的额头发出了汗光,嘴唇抖动了半天,最后用力迸出声音沙哑的说道:
“我要出去一下子!”
玉卿嫂怔着眼睛望着他,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话似的,半晌才徐徐站起身来,低低的说道:
“不要出去。”她的声音又冷又重,听起来好怕人。
“我要去!”庆生颤抖抖的喊道。
“不要——”玉卿嫂又缓缓的说道,声音更冷更重了。
庆生紧握着拳头,手背上的青筋都现了出来,他迟疑了好一会儿,额头上的汗珠都沁出来了。突地他走到墙壁将床壁上挂着的棉袄取下来,慌慌忙忙的穿上身去,玉卿嫂赶快走过去一把揪住庆生的袖子问道:
“你要到哪儿去?”她的声音也开始抖起来了。
庆生扭过头去,嘴巴闭得紧紧的没有出声,她的耳根子胀得绯红。
“不、不——你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不要出去,听我的话,不要离开我,不要——”
玉卿嫂喘吁吁的还没有说完,庆生用力一挣,玉卿嫂打了一个踉跄,退后两步,松了手。庆生赶忙头也不回就跑了出去,玉卿嫂站在门边伸着手,嘴巴张开好大,一直喘着气,一张脸比纸还要惨白。隔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来,走到桌子旁边呆呆的坐了下来,我站在旁边也让他们吓傻了,这时我才走过去推推玉卿嫂的肩膀问她道:
“你怎么啦?”
玉卿嫂抬起头望着我勉强笑道:
“我没有怎样,少爷,你乖,让我歇一歇,我就同你回家去。”
她的眼睛里滚着闪亮的泪珠子,我看见她托着头倚在桌子上的样子,憔悴得了不得,一下子好像老了许多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