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大全老本子的逼休一折,崔氏取得休书后,在大雪纷飞中竟把朱买臣逐出家门,这样凶狠的女人很难演得让观众同情。江苏省昆剧院的演出本改得最好(剧名朱买臣休妻),把崔氏这个爱慕虚荣不耐贫贱的平凡妇人刻画得合情合理,恰如其分,让张继青的精湛演技发挥得淋漓尽致。她能把一个反派角色演得最后让人感到其情可悯、其境可悲,这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就要靠真功夫了。张继青演朱买臣休妻中的崔氏,得自“传”字辈老师傅沈传芷的真传。沈传芷家学渊源,其父是“昆曲传习所”有“大先生”尊称的沈月亭,他自己也是个有名的“戏包袱”工正旦。张继青既得名师指导,又加上自己深刻琢磨,终于把崔氏这个人物千变万化的复杂情绪,每一转折都能准确把握投射出来。由于她完全进入角色,即使最后崔氏因梦成痴,疯疯癫癫,仍让人觉得那是真的,不是在做戏。朱买臣休妻变成了张继青的招牌戏,是实至名归。我们看完她的痴梦,大家叹服,叶嘉莹先生也连声赞好。
第二部分第4章白先勇说昆曲(3)
在南京居然又在舞台上看到了游园惊梦!人生的境遇是如此之不可测。白天我刚去游过秦淮河、夫子庙,亦找到了当年以清唱著名的得月台戏馆,这些名胜正在翻修。得月台在秦淮河畔,是民国时代南京红极一时的清唱场所,当年那些唱平剧、唱昆曲的姑娘,有的飞上枝头,变成了大明星、官太太。电影明星王熙春便是清唱出身的。得月台,亦是秦淮水榭当年民国时代一瞬繁华的见证。我又去了乌衣巷、桃叶渡,参观了“桃花扇底送南朝”李香君的故居媚香楼。
重游南京,就是要去寻找童年时代的足迹。我是一九四六年战后国民政府还都,跟着家人从重庆飞至南京的。那时抗战刚胜利,整个南京城都荡漾着一股劫后重生的兴奋与喜悦,渔阳鼙鼓的隐患,还离得很远很远。我们从重庆那个泥黄色的山城骤然来到这六朝金粉的古都,到处的名胜古迹,真是看得人眼花缭乱。我永远不会忘记爬到明孝陵那些庞然大物的石马石象背上那种亢奋之情,在雨花台上我挖掘到一枚脂胭血红晶莹剔透的彩石,那块带着血痕的彩石,跟随了我许多年,变成了我对南京记忆的一件信物。那年父亲率领我们全家到中山陵谒陵,爬上那三百九十多级石阶,是一个庄严的仪式。多年后,我才体会到父亲当年谒陵,告慰国父在天之灵抗日胜利的心境。四十年后,天旋地转,重返南京,再登中山陵,看到钟山下面郁郁苍苍,满目河山,无一处不蕴藏着历史的悲怆。大概是由于对南京一份特殊的感情,很早时候便写下了游园惊梦,算是对故都无尽的追思。台上张继青扮演的杜丽娘正唱着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在台下,我早已听得魂飞天外,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第二部分第4章白先勇说昆曲(4)
三
离开南京前夕,我宴请南京大学的几位教授,也邀请了张继青,为了答谢她精彩的演出。宴席我请南大代办,他们却偏偏选中了“美龄宫”“美龄宫”在南京东郊梅岭林园路上,离中山陵不远,当年是蒋夫人宋美龄别墅,现在开放,对外营业。那是一座仿古宫殿式两层楼房,依山就势筑成,建筑典雅庄重,很有气派。屋顶是碧绿的琉璃瓦,挑角飞檐,雕梁画栋。屋外石阶上去,南面是一片大平台,平台有花砖铺地,四周为雕花栏杆。台北的圆山饭店就有点模仿“美龄宫”的建筑。宴席设在楼下客厅,这个厅堂相当大,可容纳上两百人。陈白尘、吴白几位老先生也都到了,大家谈笑间,我愈来愈感到周围的环境似曾相识。这个地方我来过!我的记忆之门突然打开了。应该是一九四六年的十二月,蒋夫人宋美龄开了一个圣诞节“派对”母亲带着四哥跟我两人赴宴,就是在这座“美龄宫”里,客厅挤满了大人与小孩,到处大红大绿,金银纷飞,全是圣诞节的喜色。蒋夫人与母亲她们都是民初短袄长裙的打扮,可是蒋夫人宋美龄穿上那一套黑缎子绣醉红海棠花的衣裙,就是要比别人好看,因为她一举一动透露出来的雍容华贵,世人不及。小孩那晚都兴高采烈,因为有层出不穷的游戏,四哥抢椅子得到冠军,我记得他最后把另外一个男孩用屁股一挤便赢得了奖品。那晚的高潮是圣诞老人分派礼物,圣诞老公公好像是黄仁霖扮的,他背着一个大袋子出来,我们每个人都分到一只小红袋的礼物。袋子里有各色糖果,有的我从来没见过。那只红布袋很可爱,后来就一直挂在房间里装东西。不能想像四十年前在“美龄宫”的大厅里曾经有过那样热闹的场景。我一边敬南大老先生们的酒,一边不禁感到时空彻底的错乱,这几十年的颠倒把历史的秩序全部打乱了。宴罢我们到楼上参观,蒋夫人宋美龄的卧室据说完全维持原状,那一堂厚重的绿绒沙发仍旧是从前的摆设,可是主人不在,整座“美龄宫”都让人感到一份人去楼空的静悄,散着一股“宫花寂寞红”的寥落。
第二部分第4章白先勇说昆曲(5)
四
这几年来,昆曲在台湾有了复兴的迹象,长年来台湾昆曲的传承全靠徐炎之先生及其弟子们的努力,徐炎之在各大学里辅导的昆曲社便担任了传承的任务。那是一段艰辛的日子,我亲眼看到徐老先生为了传授昆曲,在大太阳下骑着脚踏车四处奔命,那是一幅令人感动的景象。两岸开放后,在台湾有心人士樊曼侬、曾永义、洪惟助、贾馨园等人大力推动下,台湾的昆曲欣赏有了大幅度的发展,大陆六大昆班都来台湾表演过了,每次都造成轰动。有几次在台湾看昆曲,看到许多年轻观众完全陶醉在管笛悠扬载歌载舞中,我真是高兴:台湾观众终于发觉了昆曲的美。其实昆曲是最能表现中国传统美学抒情、写意、象征、诗化的一种艺术,能够把歌、舞、诗、戏糅合成那样精致优美的一种表演形式,在别的表演艺术里,我还没有看到过,包括西方的歌剧芭蕾,歌剧有歌无舞,芭蕾有舞无歌,终究有点缺憾。昆曲却能以最简单朴素的舞台,表现出最繁复的情感意象来。试看看张继青表演寻梦一折中的忒忒令,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满台的花花草草,这是象征艺术最高的境界,也是昆曲最厉害的地方。二十世纪的中国人,心灵上总难免有一种文化的飘落感,因为我们的文化传统在这个世纪被连根拔起,伤得不轻。昆曲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一种戏剧艺术,曾经有过如此辉煌的历史,我们实在应该爱惜它,保护它,使它的艺术生命延续下去,为下个世纪中华文化全面复兴留一枚火种。
原刊于1999年11月21日联合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