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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还有别的理由吗?"
"还有我觉得你并不适合写稿,你没有能力写的,你一定写不出来的。"
"哈哈哈哈哈"我开始干笑,荃真的不会讲话。
"你笑什么?我说错话了?"
"没有。你说的很对。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你写不出来,我当然就不必邀你写稿了。"
"喔。"
我们都安静下来,像在深海里迎面游过的两条鱼。
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荃看我不说话,也不开口。
荃是个纯真的女孩,用的文字非常直接明了。
但正因为把话说得太明白了,在人情世故方面,会有所违背。
我很想告诉她,不懂人情世故是会吃亏的。
可是如果所谓的人情世故,就是要把话说得拐弯抹角,说得体面。
那我实在不应该让荃失去纯真。
"你又又生气了吗?"过了许久,荃小心翼翼地问着。
"没有啊。怎么了?"
"你突然不出声,很奇怪的。"
"喔。那好吧。可以请教你,为什么我不适合写稿吗?"
"因为你不会写呀。"
"不会?"
"嗯。就像就像你可以打我屁股,但是你不会打。道理是一样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想打你屁股呢?"
"因为我很乖的。"荃笑了起来,像个小孩。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说我有能力写稿,但是我不想写。"
"对,就是这个意思。"荃很高兴,"所以我说你好聪明的。"
"那,为什么我不想写呢?"
"你想写的话就不会是你了。"荃似乎很努力地想了一下,然后说:
"如果你帮我写稿,你可能每星期要写一千字。但你的文字不是被制造出来的,你的文字是自然地诞生出来的。"
"制造?自然?"
"嗯。这就像快乐一样。我如果希望你每天固定制造十分钟快乐给我,你是做不到的,因为你可能整天都处于悲伤的情绪中。而且,被制造出来的快乐,也不是快乐呢。"
"嗯。"
"你文章中的文字,是没有面具的。不像你说话中的文字,有面具。"
"啊?真的吗?"
"我又说错话了,对不起。"荃吐了吐舌头。
"没关系。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只知道你文章中的文字,是下意识地表达情感,是真实的。"
荃看看我,很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以再继续讲吗?"
"可以啊。"
"嗯。而你说话中的文字,是被包装过的。我只能看到表面的包装纸,猜不到里头是什么东西。"荃很轻声地说出这段话。
"嗯。谢谢你。我会很仔细地思考这个问题。"
"你不会生气吧?"荃低下头,眼睛还是偷偷瞄着我。
"不会的。真的。"
"嗯我看到你,就会想跟你说这么多。我平常几乎不说话的。"
"真的吗?"
"嗯。因为我说话常惹人生气。"荃又吐了舌头,顽皮地笑着。
"你以后要常常跟我说话喔。"
"嗯。你不生气的话,我就常说"
我们又沉默一会。然后我起身,准备上洗手间。
"你你要走了吗?"荃似乎很慌张。
"没有啊。只是上个洗手间而已。"
"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会啊。只要不淹死在马桶里的话。"
"请不要跟我开这种玩笑。"
"喔。对不起。"我只好再做些动作。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会(拍手)回来(两手平伸)。"
"呵呵。"荃笑了两声,"我会等你。"
我从洗手间回来后,荃看了看我,微笑着。
我们再聊了一会天。
跟荃聊天是很轻松的,我有什么就说什么,她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不用太注意修饰语言中的文字和语气。
我也注意到,荃的所有动作都非常轻,非常和缓。
说话的语气也是。
也就是说,她说话的句子语气,不会用惊叹号。
只是单纯的逗号,和句号。
语尾也不会说出"哦"、"唷"、"啦"、"啰"之类的。
通常出现的是"呢"。顶多出现"呀",但语气一定不是惊叹号。
如果荃要表达惊叹号的意思,会用眼神,还有手势与动作。
由于荃说话句子的语气太和缓,有时说话的速度还会放得很慢,
而且句子间的连接,也不是很迅速,总会有一些时间差。
所以我常常不知道她说话的句子是否已经结束。
于是我会等着。
直到她说:"我句号了"
我就会笑一笑,然后我再开始接着说。
还有,我注意到,她的右手常会按住左胸,然后微微喘气。
不过我没问。
荃也没说。
当我注意到餐馆内的空桌子,突然多了起来时,我看了看表。
"已经十一点了,你该不该回去了?"
"不用的。我一个人住。"
"你住哪?"
"我家里在台中。不过我现在一个人住高雄。"
"啊?那还得坐火车啊,不会太晚吗?"
"会吗?"
"那你到了高雄,怎么回家?"
"一定没公车了,只好坐出租车。"
"走吧。"我迅速起身。
"要走了吗?"
"当然啊。太晚的话,你一个女孩子坐出租车很危险。"
"不会的。"
"还是走吧。"
"可是我想再跟你说话呢。"
"我留我的电话号码给你,回家后你可以打电话给我。"
"好。"
到了火车站,11点24分的自强号刚过。
我只好帮她买11点58分的莒光号。
另外,我也买了张月台票,陪她在第二月台上等车。
"你为什么突然有懊恼和紧张的感觉呢?"荃在月台上问我。
"你看出来了?"
"嗯。你的眉间有懊恼的讯息,而握住月台票的手,很紧张。"
"嗯。如果早点到,就不用多等半小时火车"
"可是我很高兴呢。我们又多了半小时的时间在一起。"
我看了荃一眼,然后右手中指在右眉的眉梢,上下搓揉。
"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会把自己照顾得很好。"荃笑着说。
"你知道我担心你?"
"嗯。"荃指着我的右眉。
"那你回到家后,记得马上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嗯。"
"会不会累?"
"不会的。"荃又笑了。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事实上我也有同样的问题。"
"真的吗?"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应该不会错的。"
"你真是高手,太厉害了。"
"你你不是还有问题吗?"
"还是瞒不过你。"我笑了笑。
"你想问什么呢?"
"我到底是什么颜色?"
"你的颜色很纯粹,是紫色。"
荃凝视我一会,叹口气说:"只可惜是深紫色。浅一点就好了。"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通常人们都会有两种以上的颜色,但你只有一种。"
"为什么?"
"每个人出生时只有一种颜色。随着成长,不断被别人涂上其他色彩,当然有时自己也会刻意染上别的颜色。但你非常特别,你始终都只有一种颜色。只不过"
我等了一会,一直等不到句号。
我只好问:"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的颜色不断地加深。你出生时,应该是很浅的紫色。"
"颜色加深是什么意思呢?"
"这点你比我清楚,不是吗?"
"我还是想听你说。"
荃叹口气,"那是你不断压抑的结果。于是颜色愈来愈深。"
"最后会怎样呢?"
"最后你会"
荃咬了咬下唇,吸了很长的一口气,接着说,
"你会变成很深很深的紫色,看起来像是黑色,但本质却还是紫色。"
"那又会如何呢?"
"到那时那时你便不再需要压抑。因为你已经崩溃了"
荃看着我,突然掉下一滴眼泪,泪水在脸上的滑行速度非常快。
大约只需要眨一下眼睛的时间,泪水就已离开眼眶,抵达唇边。
"对不起。我不问了。"
"没。我只是突然觉得悲伤。你现在眉间的紫色,好深好深。"
"别担心。我再把颜色变浅就行了。"
"你做不到的。那不是你所能做到的。"荃摇摇头。
"那我该怎么办?"
"你应该像我一样。快乐时就笑,悲伤时就掉眼泪。不需要压抑。"
"我会学习的。"
"那不是用学习的。因为这是我们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
"为什么我却很难做到?"
"因为你一直压抑。"
"真的吗?"
"嗯。其实每个人多少都会压抑自己,但你的压抑情况好严重的。
一般人的压抑能力并不强,所以情感还是常会表露,这反而是好事。
但是你你的压抑能力太强,所有的情感都被镇压住了。"
荃叹了口气,摇摇头。
"你的压抑能力虽然很强,还是有限的。但情感反抗镇压的力量,却会与日俱增,而且还会有愈来愈多的情感加入反抗。一旦你镇压不住,就会就会"
"别说这个了。好吗?"
荃看了我一眼,有点委屈地说:
"你现在又增加压抑的力道了。"
我笑一笑,没有说话。
"可不可以请你答应我,你以后不再压抑,好吗?"
"我答应你。"
"我不相信。"
"我(手指着鼻子)答应(两手拍脸颊)你(手指着荃)。"
"真的吗?"
"我(手指着鼻子)真的(两手举高)答应(两手拍脸颊)
你(手指着荃)。"
"我要你完整地说。"
"我(手指着鼻子)不再(握紧双拳)压抑"
想了半天,只好问荃:
"压抑怎么比?"
"傻瓜。哪有人这样随便乱比的。"荃笑了。
"那你相信了吗?"
"嗯。"荃点点头。
火车进站了。
荃上车,进了车厢,坐在靠窗的位置。
荃坐定后,隔着车窗玻璃,跟我挥挥手。
这时所有语言中的文字和声音都失去意义,因为我们听不见彼此。
汽笛声响起,火车起动。
火车起动瞬间,荃突然站起身,右手手掌贴住车窗玻璃。
她的嘴唇微张,眼睛直视我,左手手掌半张开,轻轻来回挥动五次。
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右眼。再伸出左手食指,指着左眼。
然后左右手食指在胸前互相接触。
荃开心地笑了。
一直到离开我的视线,荃都是笑着的。
荃表达的意思很简单,"我们会再见面吗?"
我表达的意思更简单,"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