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跟李冬青开始了第二次合作。第一次合作是做生意,以我吃了个哑巴亏告终。但愿第二次合作这家伙能诚实点,玩心机我实在不是他的对手,奶奶过去说我我还不服气,现在我自己也承认,我这个人脑子聪明,心眼却太实在,这是一组矛盾,智商和性格的矛盾决定我跟诚实的人合作可以做好任何一件事情,如果遇上李冬青那样的对手,稍不留意我就会吃亏栽跟头。可是,我又不能拒绝这种合作,打日本人靠的就是大家合伙,独木难支,一根筷子夹不起菜的道理我懂。朋友可以选择,合作伙伴往往没办法选择,比如李冬青,现在我不跟他合作就没办法对付日本鬼子,反过来他也一样。日本鬼子在县城吃了大亏,我们估计日本鬼子肯定得报复,加紧整军备战。老伙计们都配上了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这种枪枪身长,射程远,又有刺刀,不适合我们干过去那种打家劫舍、绑票抢掠的事情,却适合战场上两军对阵。我们现在的主要目标已经不再是肥羊、油点子,而是日本鬼子,所以我们非常喜欢这些能在战场上发挥威力的新式武器。
在县城外打那一仗时的天气状况,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可能跟精神太紧张战斗太激烈有关系。过后我曾经问过伙计们,伙计们说的各不相同,有的说是晴天,有的说是阴天,有的说那天刮风了,有的说那天根本连个风丝丝都没有。看来伙计们也跟我一样,浴血奋战时留在记忆里的天气状况成了空白。跟日本人在我的地盘上干的那一仗天气情况我却记得非常清楚。跟日本人在县城打了一场之后,我们估计日本人肯定会很快就来报复,日日夜夜都在紧张地关注着日本人的动向。日本人倒好像把那一场败仗忘了,大半年过去了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后来我们才知道,日本人把战略重点放到了华北和华东,西北这边沿黄河布了一条松散的防线,并没有作为他们的进攻重点,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再向我们进攻。跟他们再次打仗是在我的地盘上。那是一个跟出生婴儿一样纯净的日子,天空蓝汪汪的见不到一丝云彩,早上我们喝过苞谷糁糁,奶奶正逗着胡小个子跟过油肉的儿子比赛谁尿得远。过油肉的儿子比胡小个子的儿子小了一岁半,尿的自然没有人家远,奶奶就把作为赌注的洋糖给了胡小个子的儿子。洋糖就是外头裹了一层纸的糖,花花绿绿的好看,比我们平日里吃的黑乎乎的土糖洋气,我们就都把那种外头裹了一层糖纸的糖叫洋糖。过油肉的儿子眼巴巴看着胡小个子的儿子得意洋洋地吃糖,嘴巴一撇一撇的就要哭出来。奶奶骂他:“你看你那个窝囊样子,赛不过人家哭啥呢?奶奶又不是红苕,还不知道你比人家小了一岁多,奶奶就是想叫你自己想一下咋样才能吃上糖呢。你好好想,想出好主意奶奶给你两个糖。”
奶奶逗他们的方式逗起了我的兴趣。我根本不相信过油肉的儿子会想出什么好主意来,过油肉就有点木瓜瓜的红苕气,他儿子随他的种肯定聪明不了。过油肉的好处就是命大,肚子上挨了一刺刀,在县城的医院里躺了两三个月居然又活蹦乱跳地回来了。过油肉的儿子说:“你哄我呢,你只有一块糖,给了狗蛋,再没有了。”狗蛋是胡小个子儿子的乳名。我们的根据地是狗娃山,奶奶给我起的小名叫狗娃子,我当了掌柜的,胡小个子他们生下来的娃娃就都以狗字打头往下顺,胡小个子的儿子叫狗蛋,过油肉的儿子叫狗毛,再往下生还会起出什么狗字招牌的名字谁也说不清。眼下我们伙里只有这么两个娃娃,李大个子倒有两个娃娃,一男一女,可是从来不到山上来。
奶奶对狗毛说:“胡说呢,奶奶哪能骗娃娃呢,不信你看。”说着张开手让他看,奶奶的手里还有两三块糖。谁也没想到,狗毛闪电般地一把将奶奶手里的糖抓起就跑。奶奶让他闹愣了,等明白过来才啼笑皆非地骂了起来:“这狗日下的,小小的就成了土匪,过油肉老实着呢,下的种咋这么匪气。”骂过了回过劲来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这娃保险不是过油肉的种。”
我在一旁说:“这就叫老鹞子叫鸡雏叨了眼睛。”
奶奶说:“人么,自然要一辈比一辈强才行,不然人不是活倒了么。过油肉这的种天生就是当伙计的料。”
我说:“你还盼隔辈人接着当伙计呢?”
奶奶叹了一口气说:“不当伙计干啥呢?当老百姓能不能混口饱食不说,就是受的欺负让人都难活,我宁可当土匪叫人家灭了,也不看着人家的脸色过活。”
奶奶的过去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过去在马戏班子卖艺,卖的就是她甩绳子飞人的本事,她过去生活的情景从来没有给我讲过,我不知道她是不善于讲述过去,还是过去太痛苦而不愿意提及,人对过往的苦难经历有回避的本能。有人说时间可以抹平一切,让我说,对曾经遭受苦难的回避本能才可以抹平一切。奶奶说得不错,在那个以有钱人为主宰的社会里,如果我们没有枪,不在伙里当伙计,我们就只能是有钱人脚底下的泥土。
我正在跟奶奶闲聊,李大个子像一个漏了气的大皮球,气喘吁吁地滚了过来,见到我跟奶奶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一直在山下带着他的那个队经营农副业,负责我们伙里的外围守卫,一大早他突然亲自跑上山来肯定发生了大事。我跟奶奶不约而同地问他:“咋了?出啥事了?”
“日、日日本鬼子”
“日本鬼子来了?在哪里?”我跟奶奶异口同声地问他。
“就在山下头,在我们的村子里抢粮烧房子呢。”
奶奶骂他:“狗日的,你们手里拿的烧火棍吗?就眼看着让人家抢吗?”
李大个子缓过劲来了,说:“打死了五个,还有五六个跑了。”
奶奶高兴了:“你还成么,杀一个十块大洋,回头我就叫人给你取,你走的时候就带上。”
李大个子愁眉苦脸地说:“先不说大洋的事情,日本鬼子能吃这个哑巴亏吗?”
我也想到了这个问题,这十几个日本人突然窜到村子里,让人捉摸不透。日本鬼子的占领区离我们这儿还隔了个县城,这十几个日本鬼子窜过来干吗来了?肯定不是为了抢点粮食、烧几栋房子玩儿。李大个子说得有道理,这帮日本鬼子回去后肯定得带着大部队来报复,凭我们现在的实力,日本鬼子要是大举进攻我们,我们肯定抵挡不住。
奶奶问我:“咋办呢?”
我说:“赶紧把山下头的人都搬到山上头来,不管咋说,山上头有寨墙,能抵挡一阵子,实在挡不住了,也能从后山跑。这件事情你赶紧办,晚了就怕来不及了。”
李大个子还等着我说后面的安排。奶奶搡了他一把:“赶紧滚回去搬家去,快快把人都带上来,别的事情不要管。”
李大个子这才答应着急匆匆地像个球似的滚下山去了。我喊来卫师爷,把情况跟他说了。卫师爷也觉得纳闷:“日本人咋跑到咱们这来了?说扫荡咱们吧,才来了十几个人,可是他们十几个人咋敢往咱们这跑呢?后头会不会有大部队?可是大部队行动要经过县城才能到我们这,县城咋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呢?”
奶奶说:“李冬青会不会明明知道日本人来了,不给我们说。”
卫师爷说:“除非他投了日本人,跟日本人串通起来对付我们,不然发现日本人,他恨不得请我们支援他们,哪里会不给我们通消息。”
对于李冬青会不会投靠日本人,我们倒不担心。李冬青率领县城那几百号不经打的保安团誓死抵抗日本人的事实让我们对他都挺佩服,虽然我们对他的人品不敢恭维,却对他抗击日本人的决心不怀疑。这十几个日本人到底是怎么窜过来的,来的目的又是什么,我们却怎么也猜想不透。卫师爷说:“这种事情咱们蹲在山上把脑袋想肿也想不出个可靠的结果来,我看一方面要赶紧作好防御日本人的准备,另一方面得赶紧给县城李冬青他们通个消息,还得给三边军分区的八路军报告一下。”
奶奶“哼”了一声说:“你还指望李冬青来搭救我们吗?我们给过八路军一百石麦子,他们记我们的好处,还可能跟我们联手,李冬青那肯定不会为我们挡枪子。”
卫师爷说:“不管咋说我们上一回也救援过他们,日本鬼子来打我们,他们不会置之不理吧?再说了,我们跟他们签了抗日盟约,要是我们跟日本人打仗他不来支援,那就是违背了盟约,就失了道义。还有,如果我们的狗娃山叫日本人占了,日本人把我们狗娃山当成据点,今后他县城就不要想安宁了,守不了几天就得失陷,为了他们自己他也不能坐视不救。”
我觉得卫师爷的分析很有道理,奶奶却不信服:“你别忘了,我们给县城解围,是看县城有几万老百姓,要是没有老百姓,光是他李冬青,我们能救他去?我们山上没有老百姓,都是伙里的伙计,日本人要是能把我们灭了他李冬青恐怕得拍着脑门子高兴呢。”奶奶说的是“抚额相庆”的成语,我觉得她说的也是事实,也许李冬青接到消息不但不会来支援我们,还得笑话我们也有求他的时候。
卫师爷说:“尕掌柜,奶奶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不过既然你在盟约上签了名字,发现了日本人就不能不给人家通报一下。日本人打我们,不管有没有他支援我们都得打,给他说了,他来支援我们是人情,不来他理亏,你说对不对?”
奶奶说:“嗨,我又不是不叫你们给他通消息,该咋办你们就办,我就是说那么个话。”
我说:“卫师爷,你赶紧把李冬青的联络员叫来,我们再派个得力的人跟他一块去县城给李冬青报信。给八路军通消息咋办呢?三边军分区在啥地方咱都不知道,咋报信呢?”
卫师爷说:“我也不知道到哪里找八路军呢。那个洪连长给我说过,要是有啥重要事情找他们,就把消息交给县中学的李老师,他们就能知道了,还一再叮咛我这个事情不能给任何人说。不行我就亲自跑一趟,李冬青跟八路军我一顺都通知了,你也不用再另派人了,这个事情别人知道了不好。”
我忽然想起来:那天我问洪连长是不是也派个人到我们伙里搞搞联络,他说不用了,有什么事情他有办法跟我们联络;我问他用什么办法,他没回答。看来卫师爷说的就是他的办法了,只是卫师爷怎么知道这个办法的呢?我问卫师爷,卫师爷说是洪连长让他告诉我的,他后来给忘了,今天才想起来。卫师爷和李冬青的联络员到县城分别给李冬青和八路军报信去了,我们则开始准备迎击日本人。
过了晌午,李大个子的队伍搬到了山上。他的队伍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真正的伙计不过几十个人,上山来的却足有一百五六十人。而且这些人大包小裹,手里还提着瓶瓶罐罐、锅碗瓢盆。奶奶惊叹:“哎哟我的妈呀,李大个子的部下真行,远看像要饭的,近看像逃难的,一问是狗娃山的,这哪里是上山打仗来了,这是上山开锅立灶过日子来了么。”
李大个子不好意思地嘻嘻笑着:“我们在山下开荒种地,伙计们有些亲朋好友就过来帮手,反正我们也需要劳力,都是伙计的亲朋好友,没办法,没办法。”
我说你没办法我就有办法了?狗日的你把这么多人都带到山上来,吃喝我就不说了,万一我们败了,这些妇孺老弱我们怎么护得了他们?能解散的尽量解散,哪来哪去不就完了,都带到山上连住都没地方,你这狗日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大个子涎皮涎脸地说:“尕掌柜,你也不想想,这些人要是有地方去还能到伙里来吗?现在日本鬼子随时都会来,把他们散了万一走到半路遇上日本鬼子,那不就成羊入虎口了吗?大家伙都说尕掌柜跟奶奶心善得很,一定会收留大家,一定会保护大家。再说了,在山上待多长日子,吃了喝了过后从我们的饷银里扣,我们再多交上些粮食也成。”
我说我不是怕人多吃喝,吃一些喝一些有什么,反正都是伙计们的亲属,又不是给不相干的人白吃白喝了,我是怕万一日本人攻上山来,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我们承担不起。奶奶说:“算了,人都已经来了现在还能再赶下去?要活一搭里活,要死一搭里死就成了。”
“对对对,就是这话,生跟死大家都在一起,奶奶,那句话咋说来着?”李大个子问奶奶。
奶奶说:“生和死都共同。”
李大个子连忙说:“对对对,就是这话,还是奶奶有学问,就是这话听着怪兮兮的,生娃跟死人咋能共同呢?”
奶奶说的是成语生死与共,这里的生是生存、活命...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