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们的命根子,有了枪我们就有了一切,没有枪我们就什么也没有,包括我们的生命。奶奶灌输的这个观念深入我心,融化在我的血液里。我把驳壳枪插到了怀里,用随手从地上拾起的步枪跟敌人搏斗,有时候枪膛里明明有子弹,却没有拉枪栓的机会,只好用刺刀捅进敌人的身体。我的体力好,身体灵活,连着捅了三五个日本鬼子自己却还没受伤。日本鬼子的刺刀质量也不行,捅了三五个人之后刺刀就弯了,这时候只好用枪托子砸,用枪管子捅,抽空能拉开枪栓了就射击
日本鬼子比我们还要顽强,我们边打脑子里边想着抽空撒腿子,而日本鬼子却只进不退,东奔西突想尽一切办法杀伤我们。他们的战斗经验和战斗技巧、武器装备都比我们强得多,我们只能靠着各自的求生本能和平日里掌握的比普通农民强不了多少的打斗方式拼命抵抗,支配我们的只是求生的本能和绝对不能投降的自尊。我们很快就垮了下来,一百多人的队伍已经被日本鬼子分割开来,零零散散地分成了几伙,相互之间根本无法支援,只能各自为战。让我感到骄傲的是,我目之所及,伙计们有战死的,有负伤倒地痛苦扭动挣扎的,却没有一个举手投降的。日本鬼子嗷嗷号叫着兴奋异常地开始准备大肆杀戮,他们显然已经没耐心再像刚才那样抵近跟我们拼刺刀,他们有意放宽了跟我们之间的距离,纷纷举起了枪支,准备枪杀我们。后来我才知道,日本军队的战斗条例里规定,进行白刃格斗的时候,为了防止子弹误伤自己人,必须关闭步枪保险,或者退出枪膛的子弹。所以当他们要重新开始枪击的时候,就要拉开跟敌人的距离,所有跟敌人混杂在一起的士兵都得退回自己一边,同时卧倒做卧姿射击。他们的战斗条例帮了我们的忙,就在他们准备枪击的同时我们也同样给自己已经打空的枪支压好了子弹;几乎在他们卧倒的同时,我们也卧倒在地跟他们对射起来,这样一来双方就又粘在了一起:他们不敢起身,起身枪弹就会毫不留情地倾泻到他们身上;我们也不敢起身,趴在地上勉强抬着脑袋朝他们放枪。我们之间的距离非常接近,最近的不过才五六丈,最远的也不过才十来丈。这么近的距离相互射击,简直就跟相互把枪口顶在脑门上差不多,虽然双方都趴在地上,伤亡却仍然非常惨重。王葫芦刚才拼刺刀的时候就已经被日本鬼子在肚子上捅了一刀,此时仍然毫不松懈地朝敌人射击着。可能是没有子弹了,他就把平日里非常珍贵地保存下来的一颗手雷扔了出去,就在手雷将两个日本兵送上半空的同时,王葫芦毫无声息地倒在地上。可能发现我跟奶奶使用的是短枪,因而估计到我们是指挥官,日本鬼子开始集中火力朝我跟奶奶射击。我躲在一个土堆后头,奶奶躲在一道田埂下头,敌人的枪弹冰雹一样从我们的脑袋上面掠过,有的击打在我们前面的土堆上。硝烟和尘土让我睁不开眼睛,呛得我几乎窒息过去,头都抬不起来根本无法射击。我估计奶奶的情况跟我也差不多,因为我已经听不到奶奶那熟悉的驳壳枪声了,或许她根本就已经受伤或者想到这里我的心战栗起来,这一回有可能永远跟奶奶分手了,想到这个可怕的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可能,我的心突然酸酸的,眼泪忍也忍不住朝外涌。
我勉强抬起脑袋费力地回过头朝奶奶的方向望去,奶奶躲藏的土堆几乎已经被枪弹削平,一团团的黑黄色尘土漫卷在土堆的四周。她这会儿如果还活着,那几乎已经不存在的土堆根本无法掩蔽她的身躯,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经牺牲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突然控制了我,我忘记了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求生的本能这个时候已经让位给了难以抑制的愤怒和报仇的强烈冲动,我跪起身来,手中的枪痛快淋漓地向正爬起身来准备再次向我们冲击的日本鬼子泼洒着弹雨。我亲眼目睹着杀害奶奶的仇敌们挥舞着手臂向这个世界做着难看的告别手势,心里痛快极了。我不停地射击,不停地换着弹夹。蓦地我听到侧后方也响起了熟悉的驳壳枪声,我的心兴奋得颤抖起来,奶奶还活着,奶奶命真大。我抽空回头瞥了一眼,奶奶披头散发像个疯婆子,浑身灰土,单腿跪在地上,两支驳壳枪左右开弓向敌人泼洒着死亡。我的心一下子松快了,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了,我的骨头就像绷断了的弹簧,松垮垮地再也支撑不住身躯,软软地坐倒在地上。后来索性趴了下来,头枕到了充满硝烟味儿的土地上。我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个动作让奶奶疯了一般地扑了过来,她像一只扑扇着翅膀保护雏子的老母鸡,直接降落到我的身上,身上不知道哪块坚硬的骨头硌着了我的腰眼,疼得我叫唤起来:“哎哟,你干吗呢,压死我了。”奶奶一把把我的脑袋搂到了她的怀里,哽咽着说:“好我的狗娃儿,吓死老娘了,我还当你中枪了呢。”
我说:“我没让日本鬼子的枪子打死,倒差点让你的骨头硌死。”奶奶笑着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泪水抹了我一脖颈子:“狗日的,活着就好好地打日本鬼子,装那么个怪样子吓谁呢?”这是我跟了奶奶之后头一次见到奶奶的泪水。
这时候胡小个子他们的机关枪突然又叫了起来,枪弹像冰雹噼里啪啦地砸在敌人的头上。日本鬼子受到突如其来的侧翼攻击,顿时乱了手脚,把枪口转向了胡小个子他们据守的阵地,我们这方面的压力顿时减轻了。我连忙喊:“撒腿子了,撒腿子啦”
伙计们就开始朝后撤退,我跟奶奶也连滚带爬地朝后面撤了几十丈远。鬼子对付胡小个子他们用的是小炮,炮弹活像黑老鸦,不断地朝他们的阵地落去,然后便在他们的阵地上腾起一股股的黑烟,很快胡小个子他们的阵地就没了枪声。日本鬼子对付我们仍然用了主要兵力,我们撤,他们就跟在屁股后面冲锋,闹得我们非常被动,伤亡反而更大。于是我们干脆也不撤了,找到一块有利地形就跟他们继续对抗。敌人的机枪好像特别多,哗啦啦的子弹活像瓢泼大雨,我们一旦停了下来,立刻又陷入了退不能退进不能进的尴尬境地。
我跟奶奶并肩趴在一个土堆后面交替着向敌人放枪,我们心里都有一个谁也不忍心说出来的念头:今天,可能就是我们最后的日子,打又打不过,撤又撤不下来,投降更不可能,那么我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战死。抽空子我朝四周瞄了一眼,伙计们伤亡很大,剩下的人都在拼命战斗。王葫芦的秃脑壳上糊满了血,抽空还给我竖了竖大拇指。奶奶从怀里掏出来一颗黑黝黝的手雷,压在了肚子底下,我的心忽悠一下子好像停止了跳动,奶奶这是作好了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的准备。奶奶也看到了我们今天的结局,作好了最坏的打算,这符合她那刚烈的性格。我的眼睛让无论如何也堵不住的泪水模糊了,连射击的目标都找不准了。
就在这时候,日本鬼子的后方突然响起了嘹亮的军号声和密集的枪声,日本鬼子的进攻队伍中不断有人死伤倒地,他们慌乱了,接着就开始哗啦啦地向后撤退。我们趁机朝他们的背影开枪射击,一枪一个就像打活靶子,痛快极了。奶奶懵懂地问我:“日本鬼子这是咋了?正打得上劲好好的退啥呢?”
我说:“可能是李冬青他们从城里冲出来接应我们了。”
我跟奶奶几乎同时断定了这一点,我大喊着:“援兵到了,冲啊,杀啊,杀一个日本鬼子赏十块大洋啊!”边喊着边爬了起来朝日本鬼子冲了过去。日本鬼子也有掩护的兵力,几个人在一个军官的指挥下守着一挺机关枪朝我们猛烈开火,几个伙计又倒了下去,我们被迫再次趴到了地上。这时候胡小个子据守的那个方向也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我的心一下子松快了。胡小个子狗日的还活着呢,刚才听不到他们的枪声,我以为他们已经完了。日本鬼子同时遭到了我们、胡小个子和县城冲出来的保安团的三方夹击,再也挺不住了,狼狈逃窜。指挥机枪射击我们掩护同伴撤退的日本兵也慌了手脚,扔下机枪掉头就跑,却一个也没跑掉,都让我的伙计们变成大洋了。我看到了冲过来的部队,让我大为惊讶的是,冲过来的部队根本不是保安团:保安团穿的是黑灰色的军服,这些军人穿的是浅灰色的军服;打仗的架势也跟保安团根本不同,保安团打仗的时候黏黏糊糊就跟邋遢婆娘上灶一样,这些人却像横卷大地的旋风,扫过的地方日本人留下的只有死尸和伤兵。日本人彻底垮了,慌乱不堪地奔突逃窜。这些灰衣军人毫不留情,紧追不舍,片刻之间就跟日本人一起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外。这时候我看到了胡小个子,他紧张不堪满身烟尘地四处搜寻着,张开喉咙喊了起来:“尕掌柜,尕掌柜”看到了一个伙计,他一把揪住伙计气急败坏地问:“尕掌柜跟奶奶呢?”刚才仗打乱了,伙计也弄不清楚我跟奶奶在什么地方,是活着还是死了,让胡小个子一追问,更是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胡小个子急了,一把推开伙计朝天上连连放枪,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尕掌柜、奶奶、尕掌柜”这时候除了远处传来零散的枪声,战场上的枪声已经止息,跟刚才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对比,战场上显得格外静谧。胡小个子的枪声和嘶哑悲鸣般的呼喊在战场上回荡,让人感觉那么凄厉、悲伤,活像深更半夜母亲在给即将死去的儿女叫魂。
我连忙爬将起来对他说:“别喊了,我活得好好的。”胡小个子像一只见到鸡雏的母鸡张开臂膀扑将过来一把将我死死搂住:“尕掌柜,奶奶呢?你们都活着呢?”
奶奶在一旁说:“你们再不来我们就真的都死子了。尕掌柜安排你打掩护,你狗日的跑到哪里睡觉去了?”
胡小个子满脸委屈地说:“咳,事先安排得好好的,谁知道一打起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情。我们刚刚放了几炮,机枪刚刚扫了一轮子,日本鬼子就发现我们了,几发炮弹打过来就把我们的炮手炸死了,炮也炸烂了,接着就有一股日本鬼子朝我们冲上来了。日本鬼子的炮火真猛,我们根本顶不住,三十几个伙计没有一个囫囵的,死了十几个,活着的都挂了彩。卫师爷一看顶不住了就叫我们撒腿子,我们撒腿子扔下你们咋办呢?我说他再扰乱军心就毙了他,他就跑了。”
胡小个子的脸被硝烟熏得黝黑,只能看见眼珠子和牙齿是白的,好像刚刚从煤窑里挖煤出来。身上的衣裳也已经破烂不堪,胳膊上洇出了一大片血渍,显然他也负伤了。我忍不住骂道:“卫师爷这狗日的,说的比唱的都好听,关键时候就撒腿子了,连李大个子都不如。”
“尕掌柜你骂我干啥呢?”随着话音我一转脸顿时蒙了,卫师爷正领了几个穿灰军衣的兵走了过来,此时已经到了我们跟前。我心里大奇,胡小个子不是说这家伙跑了么?这不明明在这里么?胡小个子在一旁揪揪我的衣袖说:“你听我把话说完么,你听我把话说完么。”
卫师爷走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突然伸出胳膊把我抱住了,哽咽着说:“好,真好,我还当再也见不上你们了,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我说:“胡小个子说你撒腿子了,你咋又回来了?”
卫师爷转身拉过在一旁咧着嘴露出两排白牙嘻嘻笑的灰衣裳军人对我说:“尕掌柜,这是八路军洪连长。我哪里是撒腿子了,我是寻他们去了,我知道他们正要来解救李冬青,我们打起来了还不见他们,就跑去迎他们,还好,刚赶上了,没有误事。”
八路军的洪连长跟我年龄差不多,黑黝黝的一张四方脸,远看他们穿的军衣一律浅灰还挺整齐,近看才发现军衣都已经非常破旧,上面打满了补丁,腰里扎着皮带,驳壳枪没有入套,斜插在皮带上。洪连长过来朝我恭恭敬敬地敬了个礼,嘴里喊了一声:“八路军三边军分区八团三营三连连长洪祁向尕司令报到。”
人家出面救了我们,反过来却给我敬礼,还说向我报到,我让他这正规的军人见面仪式弄得手足无措,想着像他一样也给人家敬个礼,手举起来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太不像样子,让别人看上去不像敬礼倒像抬胳膊打人,便索性还是按照我们的习惯双手抱拳向他致意:“谢谢贵军及时赶到解救我们,要不是你们,我们这一票人就全完了。”
洪连长说:“我们接受军区首长的命令赶来支援县城守军,却不知道你们已经到了。我们在路上受到了日本鬼子一个小队监视哨的阻击,所以没能及时赶过来,要不是碰上卫师爷跟我们接上头带着我们抄近路过来,我们可能就赶不及了。”
卫师爷问我:“奶奶呢?给她介绍一下洪连长。”
我这时候才发现奶奶不知道啥时候不见踪影了,便对洪连长说:“我这个奶奶疯疯癫癫的,打了胜仗不知道跑到啥地方逛去了,不管她,她一阵就回来了。”
卫师爷却看到了奶奶,朝远处喊:“奶奶,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八路军。”
我顺着卫师爷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奶奶守着日本鬼子军官的尸首,双手举了望远镜正在朝我们张望。我这才明白,她一直惦记着日本鬼子军官手里的那台望远镜,战斗刚刚结束就跑过去抢望远镜去了。奶奶从望远镜里看到卫师爷招呼她,就举着望远镜边望边朝我们走了过来,她只顾了看远处的我们,没注意脚下,结果绊在一个日本鬼子的死尸上,扑通一声摔了个狗吃屎。摔倒的时候她怕摔着了望远镜,反应敏捷地把望远镜举在头顶,结果一脑袋扎在地上,实实在在地啃了满嘴的泥土,鼻子也磕破了,流出了鼻血。我们急忙朝她跑过去,奶奶爬起来笑嘻嘻地把望远镜递给我说:“咋样,奶奶说的话从来就是说到做到,这东西真是个好东西,我拿它看你们,远远地胡小个子牙缝里的苜蓿叶子都看着了。”
我啼笑皆非地对她说:“你这是何苦呢,日本鬼子跑了,东西撂在那还能飞了?一会儿打扫战场的时候再拾么,看你把鼻子都摔破了,要是跌倒的时候把舌头咬了,看你今后还咋骂人呢。”
奶奶用袖口抹了一把鼻血,结果脸颊上都是鲜红的血渍,倒好像她受了多重的伤似的:“没事儿,骂不成人了我干脆就不骂了”
李大个子连忙凑趣:“我们听惯了奶奶骂人,奶奶要是把骂人这个毛病戒了,我们倒不习惯了。”
奶奶“哼”了一声说:“不骂了我改成打,用皮带抽,用擀面杖抡。”
洪连长向奶奶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八路军三边军分区八团三营三连连长洪祁。”
大概知道奶奶不是我们这支部队的头领,所以他没说向奶奶报到。奶奶有些不好意思,又抹了一把脸说:“我们是狗娃山伙里的,这是我们尕掌柜。”说着把我往洪连长跟前揪了揪。
洪连长笑着说:“我跟尕司令认识,早就认识了。”
奶奶疑惑地问:“你们认识,还早就认识?我咋不知道。”我从小就跟在奶奶身边,除了小时候家里的亲朋好友,不可能有什么我认识的人她却不认识,而我家里的亲朋好友在那年的大饥荒中死了个一干二净,所以奶奶不太相信洪连长跟我过去就认识。
洪连长把我也说愣了。明明我们刚刚认识屁大个工夫,他却说我们早就认识了。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不管怎么说人家解救了我们,我不能当了人家的面让人家难堪,只好顺着他的话说:“对,过去就认得。”
我的表情告诉洪连长我过去并不认识他,洪连长是个认真的人,一把揪了我拉到他眼前让我细细打量他:“尕司令,你真的不认得我了?我是洪祁啊。”
刚才他就已经告诉我他叫洪祁了,现在又说了一遍,可是我仍然对他没有一点印象,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除了伙里的伙计,我认识的人有限,伙计们之外最熟悉的要算是李冬青,却还是我的死对头,我还有什么过去早就认识的人如今认不出来了呢?我挖空心思地在脑海里翻腾过去接触过的人,脑海里保存的人物形象当中,却没有一位能跟眼前这位洪连长的模样对上铆的。不过他把我叫尕司令,而不是跟着别人叫我尕掌柜,说明他确实知道我过去当靖边剿匪第一军司令的荒唐事儿。我又仔细打量了他一阵,虽然他脸上依稀有些地方似乎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却实在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什么场合下跟他打过交道。既然人家摆明了不是跟我开玩笑,我也不能跟人家耍笑,只好摇头:“我实在记不起来了。”
“你忘了,民国二十五年冬天,我跟我们李团长、吴参谋长到狗娃山上拜会你,你还跟我们团长结拜兄弟了,然后借给了我们一百多石麦子”
话说到这里我猛然想起来了,这个人脸上依稀还有尕团长李敢为那个通讯员的影子,那个时候他又瘦又小又黑,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个半大娃娃,现如今却已经长成了一条大汉,原来的三角脸更变成了一张国字脸。如果他不说出那一年他们到狗娃山会我的事儿,打死我我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八路军连长竟然就是当年那个被我称作马弁的小通讯员。
李敢为尕团长跟我拜过把子,我有时候还会想起他,不知道他如今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今天见到了他的通讯员我第一件事就是打听尕团长的下落:“尕团长现如今好着呢吧?官做大了没有?”
洪连长说:“李团长好着呢,现在当了三边军分区的副司令了,吴参谋长长征以后身体不行了,留在延安搞地方工作。李团长,现在叫李司令,常常念叨你,他让我一定要上狗娃山看望看望你,没想到在战场上见到你了。”
我又问:“你咋叫红旗呢?听着怪怪的。”
洪祁嘿嘿一笑说:“是那个音不是那两个字,我的洪是洪水的洪,祁是祁连山的祁,我的名字还是参加革命以后李司令给我取的。”
听到我的结拜兄弟尕团长李敢为不但健在,而且还当了司令,我非常欣喜,想着今后一定要抽时间去拜见一下我这位兄长。洪连长说:“尕司令你们伤亡挺大,我已经命令卫生员赶紧救治受伤的弟兄们,牺牲的伙计们看看怎么办呢。”
洪连长一句话让我从胜利的喜悦和得知尕团长消息后的欣慰中回到了严酷的现实。我们一共来了一百三十多个伙计,一场仗打下来,现在还能站着跟我们说话的不到五十个人了。我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惨烈的战斗,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勇猛无畏舍生忘死地拼命,当然,我们更没有经受过如此严重的人员伤亡。看着静静躺在荒野上的伙计们的尸体,看到受伤的伙计们那痛苦的表情,听着他们那痛苦的呻吟,我的心犹如被烧红的烙铁熨烫着。男儿有泪不轻流,可是我宁愿此时变成一个妇道人家,可以放声嚎啕一通,也许那样还能好受一些。我的腿脚发软,身子发飘,好像大地在我脚下动荡起伏,我实在站不住了,只好蹲到了地上。李大个子这时候踅到了我跟前,轻声告诉我:“我们死了三十四个,伤了七十二个,伤号里头可能有十几个也难活。日本人死了八十多个,没有伤号,可能伤号都叫他们撤退带上走了,走不了的也叫日本鬼子就地打死了。尕掌柜,别难过了,死的伙计够本,值得,你给拿个主意,死了的伙计是运回山上还是就地埋了?”
我的脑子乱成了一团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就让他去问奶奶。奶奶说:“把我们的伙计埋到这个山岗上,把日本鬼子埋到山脚下头,雇人錾两个碑,伙计们的碑上写:狗娃山抗日英雄;日本鬼子的碑上写:狗娃山伙计杀的日本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