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突然接到市委办公室的电话,说市委于书记明天要带人来县里考察工作。已经是下午四点,明天来现在才通知,就显得有点仓促,连必要的汇报材料都来不及准备。当时高一定不在县城,接到县委办公室的电话,高一定说他立即赶回,并要办公室通知所有的县级领导,晚上八点到县委开会。
在这种情况下,市委书记亲自带人来考察,很可能是来考察领导班子,很可能是要对县
领导班子作一个调整,而且是一个大的调整。怎么调整,调整谁,这都是十分敏感十分重要的问题。会场上,县级领导们一个个都神情严肃。高一定心里也没一点底。市委原来的意思是调滕柯文走,但又据李书记透露,说于书记另有看法,可能不调滕柯文走。突然又来考察,肯定是哪里又出了问题,再怎么变就很难预料。领导来考察工作,县里首先应该准备的当然是汇报材料了。高一定心里乱,又不摸上级的意图,也不知该具体准备些什么。便决定到时让大家汇报,谁分管什么就准备好汇报什么。会议一开始,高一定就说时间紧迫,县里没法统一讨论汇报提纲,也不统一准备汇报材料,按各自分管的工作,各准备各的,问到谁分管的工作谁汇报,要考察谁谁准备。
然后讨论怎么接待。按惯例,常委们都到县界去迎接,然后警车开道接到县里。但前一阵市委专门发了文,说以后市领导下去,再不准迎送,更不搞警车开道。也不知别的县究竟怎么执行。高一定要办公室主任打电话问问别的县办主任,他们是怎么办的。古三和一会儿返了回来,说他问了五个县的主任,情况多种多样,有按老办法迎接的,有按新规定在办公楼前等的,也有不用警车开道,只有主要领导到县界迎接的。高一定决定折中一下,不用警车开道,常委们在县委院子里等候迎接,他和县长坐一辆车到县界迎接,其他县领导都在自己办公室听候通知。政法委书记却提出了不同意见,他认为目前交通事故频发,特别是县级道路,丝毫不懂交通常识的农民驾了农用车乱跑,横冲直撞,万一遇上愣头青撞到市委书记怎么办。这一说,大家都觉得非同小可,出了事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不用警车开道当然不行。只好决定除警车开道外,再在几个主要交通路口派交警值班,市委的车到来前对道路实行分段管制。
市里的主要领导几乎都来了,除了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组织部长,还有人大主任,政协主席,常务副市长。领导们到来后没休息,就要求开会,听县委书记和县长汇报近来的工作情况。
汇报会一开始,于书记就要求简短,高一定和滕柯文只好拣主要的工作汇报。因为两人的汇报主要讲了长期发展规划、抗旱抢种、申请水窖项目和水库灌溉项目,于书记征求了一下别人的意见,便决定先下去看,吃过午饭就下去,看了以后再说。
滕柯文提出让市领导到六弯乡看。一是六弯乡是典型的干旱山区,同时路也不太难走;二是六弯的工作搞得细致有成效,看了也有意义。其实还有个理由在他的心里,就是六弯乡他最熟,这些天搞水窖勘查,为了摸清实际情况,他跑遍了全乡的每一个村。高一定也觉得六弯乡可以,便定了下来。
市领导提出先看看西府,再看看未来的水库选址。西府就是一条川,县城就坐落在西府的下游。出县城往西走,便是一条川,最宽处有五六公里,窄处也有一二公里。在无边的黄土山区能有这么一处平地,也确实是难能可贵了。因为遇了大旱,川里的庄稼虽没死绝,但收割后尺把高的麦捆稀稀落落摆在那里,更给人荒凉破败的感觉。市领导下车看一阵,都为这样一条川仍然是旱川感到可惜。同时也表扬这一届县领导班子确实是办实事的领导班子,没有条件想办法去创造条件,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情。来到拟建水库的地方,市领导也觉得可以搞。虽然没有理想的峡谷,但也能搞一个盆地水库,水库占用土地也不多,移民任务也不大,蓄的水又能基本满足灌溉。于书记说,既然决定要干,就一定要下决心干成。市里没钱,但如果有困难需要市委出面去跑,你们就找市委。
由于通知了六弯乡,乡领导早等在路口迎接。于书记说不去乡政府,直接到村里看。于是车队继续向前走。到一个高坡处,于书记要下车看看。
高坡是一个制高点,放眼四望,山梁、沟壑,梯田,坡地尽收眼底。和西府比,这里倒是一片绿色。高一定说,前一阵大旱,山区都绝收,但下雨后迅速抢种萝卜蔬菜,倒能收获点东西。而西府保水能力比山区好点,庄稼没绝收,因此不能翻掉重种,反倒连麦种都收不回来。咱们这里只能种一茬,麦收后不到两个月就下霜,什么都种不成了,西府反倒成了重灾区。
坡下就是满坡的萝卜苗。看着漫山遍野的萝卜苗,于书记说,怎么都种萝卜,为什么不种点别的,都种萝卜到时怎么销售。
高一定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因为无霜期短,种别的成熟不了,只能种点萝卜白菜。白菜不好运输,也不值钱,运出去还不够运费,只能种点自己吃。而萝卜耐贮存耐运输,我们就号召都种青萝卜和胡萝卜,到时县里专门派人到南方联络销路,然后和铁路联系,集
中起来集中贩运,这样就可以为农民增加一笔收入。
于书记问全县有多少这样的山地,有多少种了这样的萝卜。
按惯例,上级领导来视察,都是一把手陪在领导身边,其他人跟在领导后面。高一定一下没法回答。全县究竟有多少山地多少川地,好像县里有这方面的统计数字,但他没记住。只好回头问滕柯文。滕柯文急忙上前,不但准确地说了有多少川地旱地,而且还说了今年种了多少亩萝卜多少亩白菜,估计萝卜白菜能产多少万斤,大概能卖多少钱,萝卜叶菜叶大概能养多少羊,喂多少鸡。于书记一连说了几声好,然后对大家说,我们的领导干部,就要像这样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办事,为老百姓谋福利,只有脚踏实地干事,才能算真干,实干,老百姓才欢迎,才能算好干部。现在提倡政府转变职能,怎么变,就是要变管理为服务。不要以为当县长就是县太爷,就是县官,就要人来侍候,就要相应的待遇。这种观念在今后绝对行不通。你们能真正为百姓着想,真正为百姓办事,并且能准确掌握各种情况,说出有多少土地,土地里产多少东西,这些东西能卖多少钱。这不容易,这样的干部就是好干部,就应该大力表扬,就应该大力提倡,成为人们学习的榜样。如果你连自己管下有多少土地都不知道,种了多少东西不知道,有多少可利用资源不知道,那么你究竟干了些什么,县里要你当领导干什么。我们今天来考察,不听你们的汇报,就看你们的行动,就看你们想了些什么,干了些什么。我们这样的穷县,如果再不干,不仅老百姓会骂我们,我们自己也没脸再说我们是领导。
这样高的评价,分明是针对滕柯文的,谁都听了出来。而那几句责备,虽然有假设和泛指的意思,但谁都感到好像是针对高一定的,因为他就回答不出有多少土地。意外而又突然的表扬让滕柯文心花怒放,整个大脑都轰轰晕成一片,好像有点站立不稳。他急忙退到后面,努力快速默念平静平静平静。念十几遍,果然平静了下来。偷眼看高一定,已经像霜打了的蒿草,一脸枯萎没了精神。
左面有片陡坡,没有种庄稼,只长了乱草,于书记问这样的荒坡打算怎么办。高一定说,这次全县大规划,具体工作虽然由滕县长负责,但县委也讨论过,我们整体治理的思路是在山顶种树,山坡能搞梯田的搞梯田,不能搞的种草,山沟一律种粮,形象点说就是山顶戴帽子,山腰缠带子,山沟穿靴子。像这种陡山坡,能挖窖集水的地方挖窖集水,不能集水的地方禁牧封育,保护植被,再种上沙棘一类的植物,确保水土不再流失。
这些办法都是老调,所有的山区前些年就是这么说的。于书记叹口气说,这么多的陡坡不能利用也可惜了,你们深层次地考虑过没有,看能不能再做些文章,最大限度地利用一下。
高一定不敢说没考虑,但确实没考虑过再干什么,正犹豫怎么说,于书记回头对滕柯文说,你考虑过没有。
这样的问题陈嫱和他商量过,并且已经在她负责帮扶的乡搞了试点。滕柯文觉得此时应该谦虚一下,看眼身边的陈嫱,说,这一点我们陈书记最有发言权,她已经搞了这方面的工作,就是在山坡放养土鸡。土鸡不破坏植被,专吃虫子蚂蚁。城里人喜欢绿色食品,陈书记就在城里搞了土柴鸡专卖店,销售情况也好,我们正准备大力推广。
贫困地区女干部少,仪态大方而又面容好看一点的几乎没有,陈嫱自然能给人们一个惊喜,上面领导来,不管平日多严肃,也要和陈嫱开几句玩笑,而陈嫱总能恰到好处地制造出一个活泼欢乐的气氛,县里一些领导便把陈嫱称作欢乐天使。陈嫱笑了说,也是逼上梁山,因为每个县领导都要包一个乡作为帮扶点,我刚来高书记就把我分到了最穷的三十里铺乡,我去了一看,心里难受了几天,天天想着怎么能为大家办点实事。电视上的一条新闻启发了我,人家也是贫困山区,靠放养鸡致了富,于是我也想试试,就联系鸡场买来了小鸡,然后通过同学熟人联系销路。现在省城已经有几家店专销我们的鸡,还有一家干脆打出了西府县放养虫草柴鸡的牌子。因为我们土鸡的味道确实比鸡场快速育肥的饲料鸡好吃许多,几家店铺的生意都特别好,特别是产妇,都喜欢喝土鸡汤。于是有两家店专门用我们的鸡炖汤,专供妇产医院的产妇。现在我们已经在全乡推广,随着销路的扩大,我们将在全县山区推广。
大家都笑了。于书记连声叫好,说小土鸡解决了大问题。于书记接着感叹说,到底是年轻人有闯劲,头脑也灵活,办法也多,干劲也大,看来提倡干部队伍年轻化知识化确实正确,很有必要,特别是贫困地区,更需要年轻人来闯闯。
于书记提出要去看看土鸡,问路远不远。路不算远,也就是三四十公里,只是路不好走,得一个多小时。于书记还是决定去看。
因为水窖工程还没开始,六弯乡也再没什么看的,一行又往三十里铺乡赶。
果然看到不少放养的土鸡,每一群都有人看着。陈嫱解释说,天上有老鹰,地上也有黄鼠狼,放鸡人拿根长杆,再绑上红布,这样老鹰就不敢下来。如果黄鼠狼追了吃鸡,听到鸡乱跑乱叫,放鸡人跑过来,黄鼠狼就会被吓跑。
进了村,村民们都认识陈嫱。陈嫱打声招呼,那些远远站了看的村民都围了过来,然后有的问什么时候再运小鸡来,有的询问鸡的价格跌了没有。陈嫱一一回答后,将于书记介绍给村民。因为不认识,村民们都看着于书记傻笑。于书记问,你们养了多少只鸡。大家便纷纷说养了多少。又问收入怎么样,大家都说好,一只鸡能卖十七八元。于书记笑了问是不是村长告诉你们只能说好不能说坏。村民们捂了嘴笑了摇头。于书记转身对大家说,有个笑话,我在北部地区工作时,那里盛产甜瓜,甜瓜也很有名,省里领导要来视察,乡里便派人来安排。乡领导教村民说,如果领导问你们这里的瓜怎么这么甜,你们就回答说昼夜温差大,日照时间长。结果领导来了并没问瓜甜,而是抱起了一个小孩,说这孩子怎么长得这么结实,村民回答说,昼夜温差大,日照时间长。
大家笑过,村民们也放松了,除了更大胆地问陈嫱养鸡的事,有几个妇女还拉了陈嫱要陈嫱到她们家坐坐。于书记说,我们一起去你们家行不行。几个妇女都笑了说行。大家便跟了妇女往家里走。
村妇家有两间土屋,屋里黑黑的什么都没有,更没有供人们坐的凳子。陈嫱说,这里村民的生活还很困难。于书记点头轻声说他知道。村主任却接过来表白说村里已经有了很大的发展,过去吃不饱肚子,丰年吃半饱,饥年就得外出逃荒,活一辈子就是和肚子作一辈子斗争,就是和吃饭拼一辈子力气。现在好了,绝大多数人都吃饱了,过年过节还能吃上肉。
于书记说,我了解你们的情况,你们还有不少人灾年就吃不饱,这些情况你们哄不了我,我希望你们继续好好干,争取早日解决温饱问题。
屋里没处坐,也太暗,只好来到院子里。看看妇女家的鸡舍,陈嫱说鸡舍不符合卫生条件,鸡舍得常打扫,常消毒。妇女一一点头。大家都称赞陈书记变成了专业养鸡人。于书记评价说,不简单,如果只看表面,都以为是娇小姐,实际却做了大量的基础工作,这些我们许多男子汉都没做到。不简单呀,关键是和人民群众有感情,如果有感情了,就会设身处地为他们着想,就会和他们打成一片,就能得到人民群众的真心拥护。看来省里让你到这艰苦的地方来确实是正确的,艰苦的地方确实能锻炼人。好像毛主席称赞过一位女同志,说她是昔日娇小姐,今日武状元,我看我们的陈书记是过去温室花,今日好干部。
大家又笑。
群众越围越多,围来的大多是没下地干活的闲人病人游手好闲的人,有人开始诉苦,有人喊了要救济。场面有些乱。高一定建议离开,大家便护了市领导迅速离开。
原计划还要看各乡的长远发展规划,因没去六弯乡政府,于书记提出就近去三十里铺乡,看看规划怎么样,是不是因地制宜符合实际。滕柯文不禁有点紧张。六弯乡的规划他是看过的,确实扎扎实实做了工作,规划又详细又切合实际,同时又不保守不冒进。三十里铺乡比六弯乡条件差点,领导也比六弯乡弱点,他也没亲自来检查过,县政府虽然三令五申要各乡抓紧搞,不知三十里铺乡搞了没有,如果没搞,事情就相当麻烦。他和高一定汇报时都说各乡已经完成了初步规划,征求全乡群众的意见后很快就能报到县里,然后县里再请专家会同各方审查论证,然后拿出一个全县的长期规划。来三十里铺乡时,他就悄悄给乡长打了电话,不知他们准备了没有。滕柯文装着解手退到柴草堆后面再打乡长的手机,一看才发现没有信号。抬头看看四周,他知道这里还不能使用手机。
上了路走不远,三十里铺乡的破帆布篷吉普车迎头开了过来。吉普看到了车队,急忙停车调头。但道路太窄,车一时调不过去,竟将车队堵在了路上。破吉普更慌了,慌忙进退间破车又熄了火,吱吱吱不停地打火,车子就是发动不起来。滕柯文急忙跳下车跑过去。乡里的书记乡长也下了车。滕柯文恼了脸问怎么回事,乡长说,我们打听到你们到了三洼村,我们就赶了过来。滕柯文压低声问规划搞好了没有,乡长说稿子正式打印出来了,还没广泛讨论征求意见。
滕柯文松了口气,然后大声喊老刘,要老刘过来给看看。老刘跑过来迅速打开车盖,捣鼓几下跳上车,一下就打着了。然后老刘熟练地将车调过头,才跳下车。
于书记虽然说了解全市的情况,但还是对乡政府的简陋感到吃惊。乡党委和乡政府共用一个四合院,院里大概十几间房,土房泥抹的墙皮大都剥落,露出一块块泥拓的土坯。房子少单位多,每个门口都挂了牌子,有的一个门挂了两三个牌子。书记室乡长室都是一间小屋
,睡觉办公都在这里。将大家领进会议室。会议室是大点的一间屋,一头摆了一排桌子,上面铺了绿色毛毯,算主席台,下面清一色黑黑的木板条凳。于书记问开全乡干部大会在哪里开,乡长说,如果人多,就在院子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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