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点三十五分,食堂里没几个人,厨房师傅正和搞清洁卫生的一个大姐在调情,他们咯咯发笑的时候,餐厅一角的电话就响了。这一天女人左依娜的肚子饿得特别快,咕噜咕噜直响,好像里面在生产什么东西,不断地往外冒泡,一下班就火速直奔食堂。她刚要了一份炸鸡腿和冬菇烧肉,把二两米饭端上桌,正准备大刀阔斧地好好慰劳一把,平头前进的电话就来了。
你现在马上到街道办来。平头前进急匆匆地喊。
干嘛呀?我准备吃饭呢。女人左依娜很饿,有点不耐烦。
过来签名按手印。
烦人,你签一下不就行了吗?
废话,登记啊,不能代替,快点过来。
原来是登记结婚,女人左依娜恍然大悟。但她还是有点烦,她实在太饿了。再说,平头前进事先一点都没有透露,突然喊她去登记,就像喊她去吃饭一样。当然,谁也不敢说结婚跟吃饭没有关系,眼下结婚就跟吃饭有关系,女人左依娜不得不三口两口把鸡腿啃了,放下碗筷,匆匆抹一下嘴巴,往街道办赶去。
出来才知道风不小,雨也下得不小,天阴沉沉的。女人左依娜出门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样的天气不适宜登记结婚,她的心头掠过一片阴影。之前,女人左依娜一直喜欢这种风风雨雨的天气,她头一回对这种阴雨天气产生了遗憾,如果出门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该是多么可爱。走路去街道办需要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她肯定会像只落汤鸡,再说,十五分钟太慢了,平头前进会等得发火。于是,女人左依娜叫了一辆摩托车,对那个穿戴得像未来战士般的摩托车师傅说:“去街道办。”未来战士摆了一下头,示意女人左依娜坐上来,他似乎还嘟嚷了一句:“天气不错,挺适合离婚。”不过,未来战士到底说的是结婚还是离婚,女人左依娜听不真切,因为雨在耳边灌,再加上未来战士戴着头盔,听起来他似乎是在埋怨天气影响了他的生意。“要穿雨衣吗,小姐?”未来战士问。“不用了,怎么这么磨蹭。”女人左依娜明显不耐烦了。未来战士这才开动摩托车,刚走不到五十米,摩托车忽然死火了。未来战士很潇洒地用脚踩了十几下,摩托车每次都只是发出“嗵嗵嗵嗵”的声音,抖动几下,就熄了火,像条抽搐的狗。“车坏了,免费载你到这里,你另叫车吧。”说完未来战士推着车走了。未来战士的话令女人左依娜哭笑不得。这时雨又密了一些,女人左依娜只得边往前走,边留意是否有车经过,很奇怪见不到一辆摩托车的影子,似乎都吃午饭去了。“真晦气。”女人左依娜骂了一句,咬咬牙,迈开步子朝街道办一路小跑。后来女人左依娜回想这一幕,觉得冥冥中其实是有一股力量在阻止她的。
出现在平头前进面前时,女人左依娜的头发在滴水,衣裙往身上贴。平头前进感觉她带进一股冷风,像个幽灵似的飘过来,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平头前进还是质问了她:“怎么这么慢,人家班都没下,专门在等。”他或许是说给办事员听的。女人左依娜在路上已经满肚子不高兴,被平头前进这么一说,更加气鼓鼓了。“今天是什么吉日,这个午间又是什么良辰,下这么大的雨,下班的不让人下班,吃饭的不让人吃饭,偏要赶在这个时间登记,发什么神经嘛。”女人左依娜并没有说话,她只是在心里激烈的反驳,保持脸色平和。该填的都填好了,也就是说,平头前进能代劳的,他全部代劳了,如果签字和手印也允许代替的话,他应该不会麻烦女人左依娜跑这一趟。
女人左依娜要了点纸巾,把脸上的水珠擦了,在平头前进食指的引导下,在几个空地方分别签上自己的名字。往名字上按手印的时候,女人左依娜心里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与结婚有关的温馨感觉一概没有。她看见自己的名字躺在血泊中,像一具赤裸的肉体。这个环节像判决、枪毙、死亡一样,充满血腥。办事员是个干瘪的女人,她坐在挂满锦旗的墙壁前,像正准备执刑的刽子手,毫无表情,一动不动,连一句祝贺的话都不肯给。要求一个杀手每次执刑的时候洒几点同情的眼泪,也算荒唐,要求干瘪女人给个笑脸,可以说是一种苛刻。
干瘪女人把资料看了一遍,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神情像检查被枪毙的人似否断了呼吸。然后,她放心地把资料放进档案盒,档案盒棺材一样的厚实,也有骨灰盒一样的轻巧,当干瘪女人盖上档案盒,女人左依娜觉眼前黑了一下。她看见干瘪女人把档案盒插进档案柜里,再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红本本,这几个动作很连贯,且有条不紊。接下来,干瘪女人往红本本上粘贴照片,女人左依娜看见照片是前几天偶然路过一个照相馆拍的。当时平头前进只是说:“我们照个合影吧。”女人左依娜只当照着玩,连头发都没有挽起来,额头上一颗青春豆硕大无比,似乎还熠熠闪光。女人左依娜很想换一个照片,但是干瘪女人已经开始压钢印了,与此同时,女人左依娜很颓丧地想起来,这张照片是她和平头前进唯一的合影。摄相机闪光灯那么惨白地一闪,她神情恍惚起来,眼前的一切变得遥远,遥远如新疆,那个葡萄园,第一百零八颗葡萄架下,她被掀起的裙子的掀起她裙子的人,像一艘船,从茫茫的大海的尽头驶过来。
干瘪女人的两只手呈八字形,往前伸递。女人左依娜触到一份冰凉的东西,她首先想到蛇的皮肤,不由往后一阵退缩,她很紧张,脸都白了。“拿好拿好,我要去吃饭了。”女人左依娜的态度使干瘪女人很不高兴,后者嘟嚷了一句。平头前进在向干瘪女人道谢,女人左依娜回过神来,手中那本血红颜色的东西,像死亡证书,又令她头脑里洗涮了一般,一片短暂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