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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说谎的女人不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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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有三个意思,第一个是开玩笑,比如某人自称布什之弟;第二个是善意的谎言,比如“你的病会好起来的”;这两个都是好的,只有第三种才是坏的:恶意骗人。布朗喝了口咖啡,突然问我:“kevin,你发现没有,很多人说谎不是为了骗你,只是骗他自己?”

    我忽然走神了,感觉这话是如此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是谁说的。在哪里?什么时候?这时窗外雨声淅沥,草树摇曳,天地蒙蒙,绵绵细雨无边洒落,让我霎那迷乱,似乎又回到了1994年,在南方,在小巷深处的餐厅里,我临窗而站,正面对着一场淋湿我一生的、永远不停的雨。

    那时我不是韦凯文,我叫韦开源,22岁,还是个童男子。

    1994年的林记茶餐厅是个著名的去处。每到周末,当老板兼大厨林伯哐哐敲起窗户,一盘盘又香又嫩的蛋挞纷纷出炉,一只只蒸锅、煎锅、煮锅腾腾冒起热气,最懒的人都要闻香而起,带着自己或邻居的老婆,揩着眼屎,趿拉着拖鞋挤到店里来。要一壶热茶,一碗韭菜猪红,一笼叉烧包,一坐就是大半天。

    喝绿茶的北方人,喝红茶的本地人,认识不认识都坐到一张台上。士多店的阿刚嗓门最大:“吃吃吃,随便吃,我买单!这个月我又赚了40万,不多不少,整整40万!”据我所见,此刚每月都赚“不多不少,整整40万!”也不知道他怎么弄的。所以天天要买单,不过别人也很客气,一次都没让他买过。刚老板的食谱是一定的:一壶铁观音、一碗牛肉粥、一笼烧卖、三块黄金糕,合计八块五毛钱,刚老板每次都给十块,找回那一块他是一定要的,那五毛嘛,心情好的时候就当小费了。但从1994年到1995年,我在这里呆了17个月,只见他心情好过一次。

    北方人大多穿得整齐,说话也比较含蓄,做建材生意的老刘,搞房地产的楚老板“一个月一船货”的小湖南,每次来了就大讲生意经,3号桌的老刘一脸络腮胡子:“建材,好做啊!多少工地都找我要货,哈,忙不过来!前两天,大发公司给我电话,说要3000吨水泥,每吨市价加两块,我怎么说的?不给!加十块都不给!为什么?我这个人,哈,有原则!”7号桌的楚老板戴一副金丝眼镜,一喝生滚白粥就两眼模糊:“什么叫房地产?不是造房子,不是盖楼,是圈地,兄弟,圈地!一张红线图3亿,一倒手就是13亿!13亿,兄弟!上个月我请刘处长吃饭,鲍鱼、龙虾,龙虾、鲍鱼,一个红包就是60万,兄弟,60万!现在,”他拍拍皮包“红线图到手了,到手了,兄弟!”小湖南来得晚,一般都坐在加桌,虽然口吃,不过从不含糊:“一个月一船货!没没错!一大大大船!出去七七七十万,一眨啊啊啊啊啊啊眼,七七七七七百万!东芝,有!三五,有!什么都有!你啊啊啊你,要啥?”

    那时我就站在旁边。根据我的总结,大发公司每隔三天就要给老刘打一次电话,每次都要3000吨水泥,从来要不到;楚老板月月给刘处长送红包,一次60万,送了十五次,一共900万;小湖南一个月一船货,十足发了大财,不过他眨眼的速度太慢了,每次都要眨上两分钟,谁听了都想抄凳子砸他。

    十年后,我到长沙出差,在一个朋友家里吃饭,又见到了这个小湖南。那时我已经成了韦总,喝40年的茅台,抽100元的大熊猫,正喝得高兴,一个人推门进来,跟我朋友低低地说了句什么,这个朋友叫罗奇,性格豪爽,脾气也大,听得眉头直皱,说这里都是朋友,你大声说!这人满脸通红,一开口就被我认出来了:“罗罗罗,罗罗罗总,困困难!老婆病病病病得,孩孩孩孩子”罗奇哭笑不得,说行了行了,听你说话憋死个人!五千够不够?小湖南连连做揖,说够够够,够够够了,不过罗罗罗,罗罗罗总,还还还不起啊。罗奇说先救人吧,不用还了。小湖南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罗奇立马叫人拿钱,然后告诉他:“拿了钱不用谢我,赶紧送老婆上医院!你他妈一谢半年,人都死了!还有,以后不许叫我罗总!罗罗罗,罗罗罗,你他妈唤猪呢?!”

    1994年的小湖南还没有这么潦倒,那时他很年轻,也很英俊,打红色领带,穿蓝色西装,袖口上有一个永远不剪掉的商标。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他叫姚恩正,也知道他没走过私,自始至终都是个业务员,跑印刷的,一个月工资800元。45岁那年,他妻子终于病死了,他把孩子寄放在父母家,一个人再次南下,从此音讯全无。但我清楚,不管他走到哪里,不管他做着什么,在某个时刻,在某家无名小店里,一定会出现这么一个人,喝5毛钱的白粥,吃2块钱的千层糕,然后笨拙地、结结巴巴地讲述一个于人无害的谎言,这谎言如此浅薄,一戳就破,却承载着他终生的理想,伟大,辉煌,永远遥不可及。而在1994年那场永不停歇的细雨之中,正是这个谎言,构成了一个人永恒的、全部的青春:

    “一个月一船货!一个月一船货!”

    那天我和女人睡在一张床上,盖着一床毯子,枕着一个枕头。雨一直绵绵密密地飘着,到凌晨四点,路上出了一起车祸,一个16岁的少女跳楼自杀了。

    我读研究生时,和任红军住同一间宿舍,此人生平有两大嗜好,一是跟女人xìng交,一是幻想跟女人xìng交。最猖狂的时候曾经一天跟三个不同的女人交过:上午9点交一次,下午3点交一次,晚上11点再交一次,其频率之高,耐力之强,全世界的配种站都望尘莫及。每到周末,他就把我赶到图书馆,一个人在房间里拖地、擦桌子、洗裤衩、然后叫个女人进房,说是要一起思考人生真谛。那时候研究生宿舍管理很严,任某人有时思考一小时,有时思考两小时,只有碰上节假日才敢放胆思考。有一天我一直呆到图书馆闭馆,他还在沉思不止,我敲了半天门,嗓子都喊哑了,他才慢腾腾地递出一本思想录来,隔着门缝对我说:“读读帕斯卡尔吧,好人,人生如此无聊,怎能没有哲学?”我读了半天帕斯卡尔,他才提着裤子慢吞吞地把门打开,接着我就看到了肖丽丽,她正衣衫不整地躺在任红军的床上,一副白眼睥睨、舍我其谁的表情,好像全世界都欠她的钱。

    五年之后,我在一次酒会上又见到了肖丽丽,这时她已经成了英国大通电讯的高级商务代表,有个英文名叫维多利亚。我们相见甚欢,足足聊了四个小时,当天就上了床。大概是我长得太普通了,维多利亚始终没把我认出来,总说那是她的第一次。我说你都27了,我就不信你27年没交过男朋友,她说:“操你妈,没有!”我说那任红军呢,五年前,在我们宿舍,你们干吗呢?没一起思考人生真谛?肖丽丽一下傻了,愣愣地坐了半天,突然一把搂住了我的脖子,放声大哭:“呜呜操你妈,呜呜我没有。呜呜操你妈,呜呜我没有。”

    关于女人,任红军有个著名的论断:女人进了房,个个想上床。同样著名的是他的“肥肉理论”:一块肥肉摆在那里,你不吃它,肥肉也会伤心的。所以每个绅士都应有仁慈之心,有心出心,有力出力,尽量别惹肥肉伤心。接下来就是技术活了,任红军泡妞十年,练出了一身招法精妙的绝世武功,称之为泡妞十三式:第一式投石问路,第二式欲擒故纵,第三式围魏救赵,直到第十三式:直捣黄龙。此十三式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童贞女也为之疯狂,离上帝只有一忽米。而每次说起我94年的那一夜,任红军总要这样总结:“不是女人不肯,只怪男人太笨,你他妈的,猪,猪,猪!”

    我向来不是高手,但猪也有猪的办法。在1994年那个淫雨靡靡的夜里,我抱她,她推开;我亲她,她扭过头去;我扯她的衣服,她就奋力挣扎。那张破床一直在大声尖叫,最后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我一身大汗,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悻悻地住了手,这时她突然笑了起来,郑重其事地对我说:“阿源,我们握握手吧,你应该找个更好的女人。”

    接下来我们有很深的交往,但一直到最后,我也不知道她是干什么的。那天晚上她说她是卖保险的,我信了。过了十几天她又说自己卖汽车,我大惑不解,说你不是卖保险吗,她立刻改口,说对啊,汽车保险。又过了一些日子,她说自己是个会计,我说那汽车保险呢,她镇静地点点头,告诉我:对啊,专职做帐,兼职卖汽车保险。

    然后是楼面部长、客户经理、平面设计师、质量检测员每一种都普普通通、薪水低廉,当我质疑的时候她就会说:“对啊,我最近跳槽了。”只有一次她当上了领导,那天电视正在放“雨润祛斑霜”的广告:“雨润祛斑,高效安全,还您一张光洁美丽的脸。”她捅捅我,说你看,这就是我们公司的产品,我是公司的人事主管,管不少人呢。

    我冷笑起来,说原来我们是同事啊,我也在这家公司,干了快一年了。她一下子愣住了,手脚乱抖,突然腾地站起来,大声斥责我:“你说谎!你不在这家公司!你说谎!我我开除你!”

    那是她第一次哭,也是唯一的一次。她总是笑,浅浅的,却很灿烂,令人心里一暖。有一段时间我很讨厌她说谎,但过了很多年,我终于明白,那些虚构的、普普通通的工作,其实只是她的理想。这世上每一种理想都很了不起,名车豪宅、名扬天下,而唯有这个女人,当她走过我的身边,最高的理想只是得到一份普普通通、薪水低廉的工作。

    她相貌普通,身份卑微,从没穿过200元以上的衣服。她总是说谎,想象着能比真实的自己高贵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却从来无人理会。她躺在我吱呀作响的破床上,盖着我破旧的、霉味浓郁的毯子,微笑着握住我的手,是我的贫寒的新娘。从此以后,每一个跟我交欢的女人都带着她的印记,不管她们多么美丽,多么高贵,我都将从她们的深处看见那个女人,她站在当年,站在原处,始终不改地微笑着,目光中一半幸福,一半忧伤。

    天亮后女人走了,走前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在枕头上放了20元钱。晚上像往常一样,带着男人来到我们店里,坐靠窗的7号桌,吃6块钱的牛肉面。吃完后给我一张百元大钞,笑着说:“别找了,阿源,你挺可怜的。”

    在我的记忆里,1994年就像一幅静止的油画:永远不停的雨、幽深的小巷、灯光昏暗的小饭店、一个女人坐在窗边说谎,一个22岁的男人站在柜台前,静静地看着她,看着那些谎言。

    接着台风来了,绵绵细雨变成了泼天大雨,在一处废弃工地旁边,那个女人跄跄踉踉地跑了出来,她一身透湿,嘴角满是鲜血,浑身颤抖着大喊:“抢劫,抢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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