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真的要走路上下班了,冯国富一时还确实没法适应。
首先得比以往提前出门。要提前出门.必须提前起床上厕所,提前洗漱吃早餐。五十多岁的人了.冯国富生活习惯已成定势,这些动作每天都得在固定时间里完成,否则起床起不来,上厕所没有动静,吃早餐毫无胃口。离开餐桌,耳朵便支棱起来,等着楼下响起喇叭声,没有陈静如提醒,想不起换鞋出门。
来到楼下坪里,会不自觉地朝墙边的桑塔纳走过去。快到车旁了,才猛然想起这车没法坐,停住步子,不尴不尬地讪笑笑,迈向传达室。传达室的老头自然认识冯国富的桑塔纳,过去从没在坪里过过夜,这回竟然一停就是好几天,也不知是何故。又见冯国富有车不坐,不免问道:“冯领导今天怎么不坐车?”冯国富笑道:“车子出了毛病,开不动了。”老头说:“那你不是要走路上班了?”冯国富说:“走路好,走路可活动活动筋骨。”老头有些吃惊,说:“当领导的怎么能走路上班呢?我们局里住在外面的领导可没一个走路上班的。听说你的官比他们还要大.还要亲自走路上班,真是没有王法了。”
冯国富笑笑,觉得老头的话有些意思。心想王法并没规定当了领导就要坐车上下班,可领导上下班没车坐,却是比没有王法还要严重得多的事。
这么想着,已走出水电局.来到大街上。路上有几处得横街。出门时陈静如就反复交代过,横街要找斑马线。冯国富发现楚南街上的斑马线倒是刷得光闪闪的,可机动车辆过斑马线时从没减过速,有时见有人准备上斑马线,相反将喇叭按得震天响,提速抢先,生怕行人占道,耽误自己的时间。只好耐心等待,直到两头没来车了.才偷了东西似的赶紧飞步过街。谁知刚到街心,几部小车风驰电掣般飙过来,吱一声在你面前刹住,将你吓出一身冷汗。冯国富就气愤起来,骂开车的是畜生,没人性。忽又想起自己坐在车上时,遇着斑马线被行人占了先,车子得停下让人,忍不住要附和司机,一起大骂市民素质差,谁知转眼间就该车上的人素质差了。
车上的人也有素质好的,老远就让司机放慢车速,缓缓停到冯国富身旁,将头伸出窗外.亲切喊道:“老部长怎么是您?”原来是过去的老部下,或是在冯国富手上荣升的单位头儿。听那口气,像是冯国富当嫖客被抓,刚从派出所放出来似的。其实也怪不得人家生疑,又没到退休年龄,如果不是犯错误,你堂堂市级领导,怎么会将自己视同于普通老百姓,随便在街上乱走乱动呢?不然你试试看,你在街上找出一位用自己脚步走路的现任市领导,算你有视力。事实是哪位市领导若真要亲自上街了,那他即使没退休,也已经退位。
最可怕的是车上人还会开门下车,走过来说:“老部长您去哪里?坐我的车吧。”冯国富哪有坐人家车的勇气,赶紧回绝:“免了免了,我随便走走。”对方有些不甘心,说:“快别客气,我送送您。”伸了手要来扶他。冯国富顿时无地自容起来,扭着腰,拔腿躲开,仿佛初恋女孩要躲避男孩的拥抱。
有时还会遇见已经退休的老同事和老熟人。倒不是这些老同事老熟人会找你借钱,而是他们看你的眼光怪异。冯国富明白那眼光的意思:你风光一辈子,今天也会从空中降落到地上,像我们一样做普通老百姓了。话语里不免透着同情和怜悯:“没事到我家里去玩玩吧,老哥们打几把养生麻将。”冯国富心里似被什么蜇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过去要打麻将,也是打的工作麻将,难道从此只有打养生麻将的分了?
不觉得就到了一处非常熟悉的地方,原来是市委大门口。冯国富这才猛然意识到.到政协去还得从市委门口经过。过去去政协上班,也要经过这里,却是坐在车上,这个问题好像并没显得这么突出。也不觉得市委大门门楼竟然那么高大威武,雄阔壮观。连门两边的保安也格外有煞气似的,让人忍不住要想起年画上的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记得从前坐在车上进出大门,对门两边的保安却从来没在意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过去你是高高在上的大门里的主人,时过境迁,你成为普通路人,在庄严的门楼和神气的保安前面,已显得那么渺小和微不足道,心态自然也变得完全不叫消费,叫工作需要。”冯国富说:“你别挖苦我,哪个因工作需要坐过公共汽车?”
谁知坐公共汽车也有坐公共汽车的麻烦。自从下县做上领导后,冯国富都二十多年没坐过公共汽车了,连公共汽车停靠点上的线路牌都有些看不懂,就像看得懂线路牌的百姓不太看得懂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官样文章一样。倒不是冯国富文化水平低,线路牌上的字认不得,冯国富将牌子上的字都瞧过,还没有一个要回去翻字典的。问题是他压根儿不知道去政协该坐哪路走。问等车的人,都摇头,说只听说过布鞋皮鞋高跟鞋运动鞋,没听说过什么正鞋反鞋。好不容易才在一位机关干部出身模样的老头那儿打听到,去政协得坐三十八路车。想不到还带八,冯国富心里暗喜。找到三十八路车的牌子,上面的地名都半生不熟的.并没有政协二字。冯国富在楚南城里呆的时间也有好几十年了,却天天出入机关,难得上街,偶尔上街也对街名巷名不怎么在意,政协就是政协,那一带叫什么名字.也弄不怎么明白。只好又去问旁人,也没谁说得清楚。还是有人提醒说,上车后售票员会告诉你政协在哪里的,冯国富没辙,见三十八路车过来了,跟人攀了上去。
上车还没来得及抓住头上的横杆,司机一踩油门,车子往前冲去,冯国富一个趔趄.撞在前面的中年妇女身上。正想说声对不起,那妇女早张开满口黄牙骂了一句粗话。冯国富心想好男不跟女斗,大度地笑笑,低头去找立足的地方。好不容易站稳,左右瞧瞧,只见过道上站着不少老大爷老太婆,安然端坐在座位上的则几乎是些年轻人。满车都是刺鼻的臭味酸味和烟味,让人直想吐。原来三十八路车是从郊区方向开过来的,进城的农民不少.车上总是拥挤不堪。冯国富不禁怀念起坐小车的日子来,车里总是干干净净,偶尔有点异味,司机也会洒上清洁剂,将异味去掉。
这时售票员挤过来,大声吆喝大家买票。冯国富这才发现车头实际有台自动交款箱,也许是市民不自觉或不习惯自动交款,车上仍跟过去一样安排售票员收钱。见售票员到了跟前,冯国富将准备好的钱递过去,同时讨好地问道:“线路牌上也没见政协,请问政协在哪里?”问过才意识到这个问法有些不太恰当。果然售票员瞪他一眼,吼道:“没见政协,你还坐这个车干吗!”说得车上人哄笑起来。冯国富脸一红,嘀咕道:“有人说去政协坐这路车。”售票员不再理他,挨着他挤了过去。还是旁边一位同样站着的老人告诉冯国富,要过五站才到得了政协,那地方叫羊尾巷。冯国富这才恍然想起确有一个羊尾巷,就在政协隔壁,政协的人还拿来开过玩笑,说是阳痿巷。
叫人难于忍受的是公共汽车的速度,跟蜗牛似的。停靠点多还在其次,停靠点不多也就不叫公共汽车了。主要是司机为拉客源,没走上几米便停下载客。还常常被小车挤兑。公共汽车又长又大,车多的时候跑不动,车少的时候,刚加了油门,前前后后的小车就插过来,横过去,叫你欲速不能。尤其是到了十字路口,前头的绿灯还有好几秒,完全可以过街,不想后面的小车冲上来.占住路面,公共汽车一减速,绿灯成了红灯,只好刹住停下,眼巴巴望着小车们扬长而去。冯国富看过这方面的研究文章,说公汽优先是一个城市文明程度的具体体现,如果用这个标准衡量,中国恐怕难得找出几个文明城市来。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取消领导用车,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来坐公共汽车,公汽优先肯定容易成为现实,文明城市也会多起来。
冯国富自觉好笑,你怎么会变得如此幼稚?你在官场混了那么多年,也不想想,叫当官的不坐小车坐公汽,影响革命工作,谁负得起这个重大责任?更为可笑的是自己过去坐在小车上,为什么从没想起过要公汽优先,现在坐了几趟公共汽车,思想就变得这么民本起来?看来还是屁股决定脑袋,屁股坐什么位置。脑袋就会有什么想法。
三十八路车车次不多,又来自郊区,进城的人不少,不拥挤也难。司机又不太讲规矩,不该停的地方停下载客,到了停靠点该停车时,车上已人满为患,相反又不停车了。有时即使停下来,也不容易挤上去,害得冯国富常常误车。有一天要开主席会,偏偏三十八路车过了几趟,都没坐上去,冯国富只好站到街心,拦了辆的士。
的士不比单位小车舒服,却比公共汽车要强多少有多少,不拥不挤,车上的位置都是你的,爱坐哪坐哪,像自家客厅的沙发。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的哥比你儿子听话多了。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碰上开朗的的哥,还会主动跟你搭腔:“老板是专车坐得多.还是打的打得多?”冯国富说:“我什么老板?贫下中农一个,出门都坐公汽,今天事情急,公汽上不去,才咬牙打一回的。”的哥斜冯国富一眼,笑道:“老板好幽默的。”冯国富说:“我哪是幽什么默?”的哥说:“当老板的生怕人家打秋风,才说自己是贫下中农,不肯承认是老板。据说有个洋鬼子搞了个中国福布斯财富排行榜,上榜的富豪个个骂那洋鬼子的娘。”冯国富说:“那洋鬼子如果让我上榜,我一定请他吃火锅。”
聊着天,还少不了音乐。多为刀郎的歌,什么情人,2002年的第一场雪,冲动的惩罚.北方的天空下,新近又出了喀什葛尔胡杨。冯国富说:“的哥们还有单位里的司机,好像都特别喜欢刀郎。”的哥说:“开车的在车上呆的时间长,难耐寂寞,有刀郎做伴,容易打发时光。”又说:“其实也不止咱们车上,大街小巷.车站码头,宾馆酒店,歌厅茶楼,商铺市场,包括私人家里,只要有音响的地方,哪里不在放刀郎?”冯国富说:“中国人是不是喜欢跟风,刀郎火了,大家都借风吹火?”的哥说:“我可不是这么看。刀郎的歌太有感染力了,谁听过谁就会喜欢。”冯国富点头道:“我也有同感。”
见冯国富附和,的哥来了劲.眉飞色舞道:“这可是有原因的。刀郎的音质不用说,格外有磁性,像磁铁一样可以把你吸住。他毕业于音乐学院作曲系,他的主打歌都是他自己作的词,自己谱的曲,连和声和器配都是他本人亲自做的。还有他的生活也与众不同,情感上受过挫折,又在新疆呆过十多年,他把这些体验都放进了音乐里,自然最能打动人。种种优势都集中在了刀郎一人身上,他还不火那才怪呢?有人见刀郎这么火,跟风弄了个什么西域刀郎,我感到好奇,特意跑到店里找了一张,让老板一放,听是娘娘腔,很平常的ok水平,半支曲没听完,拔腿就跑掉了。听说乐坛那些歌霸歌腕见刀郎不声不响,带子碟子一卖就是五六百万张,他们调动所有关系,到处宣传加恶炒,带子碟子就是卖不掉几张,又眼红又不服气。其实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具备刀郎这种综合素质的.中国乐坛到哪里去找第二人?”
的哥看来是太喜欢刀郎了,才将他拔得这么高,冯国富当然不敢完全苟同。不过的哥这番话确实让冯国富大开了眼界。就是请专业音乐评论家来谈音乐,也许能搬出不少普通人闻所未闻的古今中外的音乐理论,却不见得能谈出的哥这种独到见解。的哥说得不错,事出有因,尤其是有口碑的东西,绝对不简单。没能真正打动人心,谁乐意口口相传,说你的好呢?世上的事情都这样,纸写易,口传难。比如有些官员并没什么德政,却天天电视捧,报纸吹,弄得天花乱坠。媒体又不是老百姓办的,自然无奈其何。可你想让人家嘴上说你好,却不那么好办了,除非你派人用钢钎把人家嘴巴撬开。
也有的哥不放带子,对着话筒,跟同行说粗话痞话,大声狂笑。或者放收音机,是那种专为的哥们开通的交通频道,女播音员的声音腻腻的。中间插着大段广告,卖的全部是春药,男人一用,垂头丧气的,变得斗志昂扬,不够一分钟的,能坚持半个小时。广告过后是床上功夫,男声哼哧哼哧,女声狂呼乱叫。一般情况下,冯国富还能充耳不闻,究竟都是饮食男女,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都阳春白雪。实在受不了了,才提出抗议。的哥不解,不情愿地关掉收音机,怪怪的目光从冯国富脸上扫过,那意思很明显,这男人一定有病,不是挺而不举,就是举而不坚。
还有更难受的,那便是掏钞票的时候。打的不像坐公共汽车,一块钱到头。楚南经济落后,消费却不低,打的起步价六元,比周边地市级城市都高。又常塞车,耽误时间也计费。从水电局到政协,顺利的话,刚好在起步价内,如果弯子绕得大一点,过十字路口被红灯多堵几秒钟就会跳表,变成七元五。因此冯国富每次坐车,眼睛都死死盯着车头的计费器,见快要跳表了,便叫停下车.宁肯多走几十米路,也要少出这一元五。自己拿着桑塔纳钥匙,不好再找政协报销打的费,省一个是一个。这个的每天都得打,每天跑上两个来回,长此以往,这笔开支还不是小数。冯国富心疼不已,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犯傻。也不知谁做过调查没有,中国到底有几个官员掏自己的钱,打的上公家的班。恐怕除了你冯国富,要找出第二个来,还不是件容易的事。还是过去痛快,只要出门,不论公事还是私事.坐的都是公家的小车,什么开支全都报销,不用自己掏一分钱。
偏偏还有的哥以为冯国富不认路,绕道而行.想多收他几块钱。原来冯国富说的是自己老家楚乡县的话,的哥以为他是刚从下面县里来的,好糊弄。中国南方五里不同音,翻过一座山,淌过一条河,山两边.河两岸,鸟叫和蛙鸣都属于不同语系,至于几处的人走到一起,往往你说你的俄语,我说我的英语,像是联合国开会。楚乡县虽然属于楚南市,话音明显不同。本来冯国富刚到楚南工作时,学着说过一阵楚南话,说得还算地道。后来在一篇文章中看到一个说法,大人物底气足,就喜欢说家乡话。走到哪里都不改口。贺知章同志就是这样,在唐玄宗身边工作多年.也算高干了,可他从小离开家乡,到老都没改变口音,还作诗道: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得意得很。曾国藩同志做到两江总督和大学士的高官,还封了一等毅勇侯,可他总是一口浓重的湖南湘乡话。就连慈禧接见他,他说话时也不肯卷舌头。慈禧不知所云,说国藩同志哪.你的话我可是一句都没听懂,也不知你平时是怎么在台上作报告和发表重要讲话的。我这就叫莲英同志去找本语音学,你放谦虚点,拿回去好好学一学,下次汇报工作,可得给我说国语。曾国藩暗想,你听不懂可不是我的事,如果哪天湘乡话成了国语,你还敢说一句都没听懂吗?从古至今,也没哪个文件上硬性规定过,国语只能是什么话,不能是什么话。湘乡人是倔脾气,加上曾国藩工作繁忙.哪有时间学老佛爷御赐的语音学?以后上朝或老佛爷单独接见,曾国藩还是照说湘乡话不误。到得动情处,鼻音喉音腹腔音一齐都上来了,像公牛唱美声似的,老佛爷听不听得懂,也顾不得那么多了。镇压太平天国后,曾国藩功高盖主,曾国荃和左宗棠他们极力怂恿他,干脆取清而代之,用湘乡话做国语算了,也好让人以湘乡话为标准,编本语音学,叫莲英同志拿去给老佛爷好好学
学。这个理由太充分了,曾国藩颇为心动。可经反复琢磨,又觉得湘乡话也太拗口,外面的人学起来,比学拉丁语还难,这不是为难老佛爷吗?最后曾国藩还是放弃了用湘乡话做国语的念头。
冯国富当年看到这篇文章时,刚好被任命为楚宁县委组织部长,成为一地核心领导干部。他从此再不说楚南话,像贺知章和曾国藩只说家乡话那样,到哪里都一口的楚乡话。冯国富当然不敢保证他说楚乡话,楚乡话就能成为国语,但他觉得说楚乡话就是有意思.不论大会作报告,还是小会发表讲话,或是与干部群众促膝谈心,底气都非常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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