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琴琴回来得真及时,老杨一见她面,病情就好了一大半。”
唠叨了一阵,冯国富又简单给杨家山说了几句两会的情况。会前曾有传言说,杨家山得了这个病,此次人代会会重新产生市人大主任。事实并非如此,杨家山尽管不能到会,主任仍然留在他名下。究竟本届人代会议还没到期,杨家山又还活着,即使要他下去,也得换届时才好操作。
也是为安慰杨家山,冯国富说:“杨书记好好养病,病好后,下回人代会换届时,争取再做一届主任。”
杨家山不可能说什么,也没有任何表示。他脸上的肌肉还不是怎么灵活,表情有些困难。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说什么,表示什么。经过这么一劫,他应该将官场上的事看淡了许多,以后还做不做这个人大主任,已变得不再那么重要。官位可换来一切,惟独不能换来生命,对于任何个体来说,官位再大,也大不过一次性的不可再生和复制的生命。
怕影响病人休息,冯国富没敢久留,抓住杨家山的手握握,说了句有空再来看望,跟小曹出了病房。
来到楼下,两人正准备上车,一部120救护车呼叫着,从外面开过来。进到坪里,还没停稳,身着白服的医护人员就跳下车,抬出一架担架来。随着担架又下来两个中年汉子,可能是病人家属。冯国富好像见过两位汉子,只是一时又想不起是谁了。
是上车后,小曹论到两位仅子,说是郝老书记的两个儿子,冯国富这才恍然想起,过去曾见过他们几回。至于郝老书记,几天前陈静如还说起过,他老人家要出家剃度,怎么这下竟躺到救护车上,被送进了医院?
冯国富记得郝老那个时代,不少人脑袋里还真装着为人民服务的观念,国家和集体的利益考虑得多,私人的事情考虑得少。郝老就是这样,在市委书记任上多年,也没将两个当工人的儿子调出工厂,塞进机关,弄个科长局长的干干。当然也不能排除当时工厂效益不错的因素,那时有些技术的工人,比当科长局长的差不到哪里去。也是应了那句旧话,情况总是在不断变化的,郝老离休没多久,工厂纷纷倒闭,两个儿子都下岗回家。郝老悔莫当初,只好厚着老脸,写了条子,让两个儿子去找在任领导和有关部门。冯国富在组织部时就接待过他俩,所以今天见着面熟。怪只怪郝老一向正直,在位时只知道任人惟贤,离休后台上没有自己的代理人,而原来的贤人也不贤了,没谁把他的条子当回事,两个儿子的事一拖十多年,至今还是下岗工人。
红旗开出医院后,小曹问还去不去政协,冯国富看看车前的时间,说:“直接回水电局吧,下班时间就要到了。”小曹一打方向盘,小车融入不息的车流。冯国富没话找话说:“郝老书记身体一向硬朗,想不到说倒就倒了。”小曹说:“市委的人也都这么说,郝老一辈子从没得过病。据说是年前去了紫烟山,要在那里出家修行,被人劝回来不久就病倒在床,拒绝吃药,又不肯上医院,说死了算了,好早日成佛。今天可能是已病得相当厉害,才被两个儿子弄上救护车的。”
这和陈静如说的差不多,看来郝老书记这事还挺受人关注的。在冯国富印象里,郝老可是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怎么会忽然想起要出家修行,得道成佛呢?何况这佛也不是谁想成就成得了的。
由郝老的病,又说到杨家山,小曹感叹道:“我还是佩服杨书记,真正的硬汉子,病成这样,还能重新站起来。换了别人,怕是只能永远这么瘫在床上了。”冯国富说:“是呀,不然杨家山就不是杨家山了。”
说着来到一个路口。忽见前面黑压压的堵了一溜车子,小曹只得踩着刹车,无奈道:“还是开两会好,路口站满交警,道路通畅了一个多星期。谁想两会才散,交警却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路上又堵起来。”冯国富也笑道:“两会期间也堵车,代表们遭罪,两院一府和计划财政报告怎么通得过?”
等了半天,前面的车子才慢慢蠕动起来。冯国富想起自己的购车经费已到位,说道:“小曹还为我服十天半月的苦役,就可回组织部高就了。”小曹笑道:“我一个司机,哪来高就?”冯国富说:“你是正儿八经的干部,说高就也不虚。在组织部好好干,不愁不会进步。”
小曹本来想说,过去冯部长坐镇组织部,又有杨书记后面照应,还有这个想法,现在有想法也是白有了。又怕触痛冯国富身上的某根神经,也就轻描淡写道:“能在机关里给领导开车,有工资有住房,衣食无忧,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哪像跟我一起当兵的战友,复员后今天进工厂,明天就下岗回家。还有农村出来的,回去守着几亩薄田,仅能糊口。跑去沿海打工,钱没赚到什么,这个丢手臂,那个得矽肺病,真是惨不忍赌。跟他们相比,我算是天大的幸运了。”冯国富说:“有你这么会想,人的心态就容易平衡了。”
回到家里,陈静如正在做晚饭。儿子冯俊外面有应酬,两人的饭简单,很快陈静如就将饭菜端上了桌子。说起杨家山的病况,陈静如也很高兴,说上天有眼,让杨书记这样的好人能再站起来。冯国富笑道:“你拜佛念经的时候,肯定也念到过家山的名字,不然他哪有起死回生,重新下地的可能?”陈静如笑道:“那天跟你去看杨书记的时候,我还真在一旁替他悄悄念了念佛。”
也许是听冯国富说只有十天半月的苦役了,小曹变得更加殷勤,第二天早上提前十五分钟就到水电局接冯国富来了。当时陈静如正在搞阳台上的卫生,以便待会儿干干净净焚香拜佛。见红旗进了院子,掉头朝着屋里喊道:“小曹接你来了。”
要在以往,冯国富肯定会按惯例,挨到该下楼的时候才从容下楼。现在他已没法这么做了,当即拎上包,出了门。
上车后,冯国富问小曹:“今天怎么提前过来了?”小曹说:“有位要好的朋友出差,去送他赶车,从车站回来时,见上班时间快到了,也就直接开了过来。”冯国富知道他是编的理由,却没说破,只说:“这也好,黄主席有提前上班的习惯,今天我要找他说购买新车的事,早些去单位,他那里安静。”
谁想冯国富知道黄主席会提前上班,丽达公司的人也知道他有这个特点,早早就在政协大门口候着了。还是那伙年轻人,黄主席的车刚到门边,稍一减速,他们就围过来,将他人和车堵在大门中间。见进不能,退不得,黄主席只好下车。没说上两句,双方便争吵起来。老百姓巴不得当官的出点什么事,见有人胆敢跑到国家机关里来寻衅添乱,一个个欢呼雀跃,纷纷上前围观,里三层外三层,将大门塞了个水泄不通。
这时小曹正好开着红旗来到政协门外,见前面人头攒动,一连鸣了几声喇叭。却谁也不肯理睬他,只顾踮了脚尖,看里面的热闹。有人甚至抑制不住兴奋劲,起起哄来。冯国富只好让小曹候在车上,自己下了车。想往里挤,根本没有一丝空隙,只得作罢。
不想旁边钻出一人,喊了声冯主席。掉头发现是申达成,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见申达成动了动嘴巴,冯国富却一句都听不清。
退到人稍少些的地方,冯国富才听明白申达成的意思,是丽达公司的人又堵着黄主席要帐来了。申达成还说:“今天有两位副主席要下去调研,我提前来政协等他们。谁知碰上丽达公司的冤大头,看热闹的人挤了半条街,车子没法开进去,只得停到隔壁一家单位的坪里。回来想给黄主席解解围,哪里近得了他的身?”冯国富说:“再这么下去,政协不要办公了。”申达成说:“是呀,我也替领导发愁。”
两人正说着,几个中年妇女肩扛藤椅,手提木箱,上来要给他俩擦鞋。有道是戏子听鼓响,乞丐听炮响,蚂蝗听水响,这些街头觅食族自然也是哪里热闹往哪里钻。冯国富没有在街上擦鞋的习惯,摇着头,往一旁直躲。却因他天生面善,那几个人得寸进尺,直堵过来,将他逼至后面的巷口旁。惹得申达成忍俊不禁,忙跟上去,笑道:“反正一时三刻进不了政协,擦双鞋又要不了几分钟,让我请回冯主席的客吧。”
冯国富抬抬腿,说:“我这双鞋昨天才擦过,干净得很。”申达成笑道:“领导要掌握前进的大方向,只顾高瞻远瞩,眼里哪有鞋上的灰尘?”说得冯国富忍俊不禁,笑骂申达成道:“奇谈怪论!”
一名妇女趁机将椅子塞到冯国富屁股下面,说:“领导帮个忙,照顾照顾我的生意。我把您的鞋子擦亮了,您也好奔前程。”冯国富又笑了,只得坐到椅子上。心想如今的人怎么一个个这么能说会道,连这些擦鞋女都伶牙俐齿,像电视节目主持人似的。
申达成也在另一位女人推过来的椅子上坐了,大模大样伸出一条腿去。冯国富看看他的派头,说:“看来你是惯常在街边擦鞋的了。”申达成说:“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在家里擦鞋?我猜冯主席的鞋一定是陈姐给您擦的吧?”冯国富说:“基本上是。”申达成说:“其实擦次鞋才一元钱,一个星期擦两到三次,一个月下来也就十来元,还算消费得起。这还在其次,主要是像冯主席这样的大领导,在街上擦鞋,至少有三德。”
冯国富做了那么久管领导的领导,知道现在的领导嘴上功夫都非常了得,给领导开车的司机潜移默化,没有不巧舌如簧的,对领导司机的话自不必太过在意。只是擦双鞋,还能擦出三德来,这话倒也新鲜,冯国富便问道:“说说看,到底有哪三德?”
申达成笑道:“领导到街上擦鞋,可减轻老婆的劳动强度,一德也;擦鞋的人不是下岗职工,就是进城农民,领导的鞋让他们擦,给了他们生存机会,同时也相应减轻了政府就业压力,二德也;当领导的总是忙不过来,下回基层不容易,来街上擦鞋,可体察民情,密切联系群众,三德也。”
虽是玩笑,仔细琢磨,申达成这三德理论还多少有些道理。冯国富于是笑道:“上街擦鞋有此三德,那得赶快补充一条提案,让政协提案委转交给政府有关部门,建议大力发展街头擦鞋事业,促进楚南经济建设的全面快速发展。”申达成也笑起来,说:“那这条提案只好由冯主席亲自执笔撰写了,一般委员没有切身体会,恐怕写不透街头擦鞋业重大而深远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
说话间,两位的鞋已擦好,冯国富一边说道:“今天你提供了三德理论,擦鞋的钱就由我来提供吧。”一边在身上掏起来。申达成说:“那怎么行?说好我请客的。”却并不着急,眼睛只盯着脚上的鞋,叫擦鞋女再擦两把。申达成太了解当领导的了,他们根本就没有花钱的地方,连钱包都难得带一个,哪有零钱出手?
果然冯国富在身上掏了一阵,什么也没掏出来。最后才想起政协会后第二天去一个单位视察,人家给了两百元误餐费,就夹在电话小本里。却是百元大钞,只得硬塞一张到擦鞋女沾着鞋油的手上,要她找补。擦鞋女面呈难色,说:“我擦上四五天的鞋,还擦不够这个数哩,拿什么找你?”
申达成拿出两张元票,先付过自己那一元擦鞋费,然后转身,用另一张元票换下冯国富递给擦鞋女的大钞,还给冯国富,笑嘻嘻道:“我这点面子,领导还是应该给的嘛。”
冯国富忽然觉得,这申达成有几分可爱起来。心下不免暗想,日后购了小车,还真可考虑由他来开。
回到政协门口,丽达公司和看热闹的人都已散去,楼前复归平静。冯国富见黄主席的车停在坪里,知道他在办公室。只是被丽达公司的人这么一搅,他心情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去找他说事,有些不合时宜,看来还得另择机会。
不想快下班的时候,黄主席却主动进了冯国富的办公室。他脸上显得很平静,好像压根没发生过丽达公司上门逼债一事似的。
冯国富有些不解,黄主席是政协一把手,他有话要吩咐你,不喊你上他办公室去,却礼贤下士,亲自跑到你这副职办公室来,大概没有什么好事。大凡礼贤下士,都是下士有值得礼贤的必要,不然谁有工夫礼你贤你?
果然不出冯国富所料,寒暄了两句,黄主席便绕了弯子道:“冯主席,我现在碰到了难处,看来只有你才能给我了难。”
冯国富已意识到黄主席要了什么难了。这可是冯国富最不甘愿的。他琢磨着该用什么理由挡住黄主席,黄主席又开口道:“我也是万不得已,才来求你的。你也看到了,丽达公司追得这么凶,早上差点都动了手。不是我软弱,怕几个混混,我只要给公安局长一个电话,这些人就要难受几天。主要是考虑吴书记的面子,他是楚南的最高长官嘛,我们都得维护他的威信。道理我就不多讲了,冯主席你是个明白人,又在组织部常务部长的显位上任过那么长的职,比我黄某人见多识广。”
见黄主席一脸的苦大仇深,冯国富一肚子的托词倒不怎么好出口了。只听黄主席又说道:“我找了好几个当老板的政协委员,又将临街部分门面的全年预付租金凑在一起,才勉强筹到三十来万。本想再找些人救救急,谁知人家听到风声,早躲得不知去向。打算将另部分门面的租金也收上来,那些门面又在跟工商税务扯皮,也不知何时才扯得清,生意做一天没一天,根本拿不出现款。因此另外二十万元再没地方筹措了。”
黄主席只差没哭出声来了,进一步挑明道:“你那二十万元我只暂时挪一段时间,三五个月的样子,我就会将钱筹齐,给你把车买回来。我也知道你的红旗再不退还人家,实在说不过去了。退回去就退回去吧,我把我的车子让出来,做你的专车。反正政协工作弹性大,我的事情不是太多,用不用专车无所谓。”
黄主席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冯国富纵然有千条万条拒绝的理由,也不忍说出口了,心下一软,竟点头答应下来。黄主席感动得什么似的,抓住冯国富的手,用力摇起来,说:“患难见真情。国富,你是我的好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都会记在心里的。”冯国富说:“黄主席言重了。”
又热乎了几句,黄主席交代冯国富:“你立即把红旗还给组织部,我叫我的司机来,当面把人和车移交给你。”冯国富不傻,知道黄主席这不过是虚词。道理很简单,你一个副主席,怎么好用他主席的专车?冯国富笑道:“你是主席,我占了你的专车,我不在政协混了?我就走路上下班吧,权作锻炼身体。”
黄主席面呈难色,说:“我让你用我的车,谁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没必要有顾虑。”冯国富笑道:“不是顾不顾虑的问题,我五十多岁的人了,总得讲点规矩吧。”
黄主席故意做出沉默状,然后沉吟道:“你硬是不肯用我的车,我也没法。你看这样行不?政协几台车都不怎么样,就申达成开着的那台2000型桑塔纳车龄不长,半年前又搞过一次大保,车况最好。申达成又是政协技术最过硬的司机,在政协开了二十年小车了,开过的车子连漆都没划去过。这台桑塔纳交你专用,我看比较合适。何况你就是不满意,也只几个月的事,我将你的二十万元筹足,你就有新车可坐了。”
冯国富还能说什么呢?算是默许了。
黄主席当即叫来刘秘书长,交代他落实冯国富专车的事。刘秘书长忙对冯国富说,这就找申达成,让他专心为冯主席服务。
冯国富也是迫不得已,过后难免又有些后悔。财政的钱不是说弄就弄得出来的,何况二十万元不是个什么小数。这下可好,你的头轻轻一点,便没了。怪只怪自己妇人之仁,经不住黄主席一席漂亮话,心里就软了下来。
倒是陈静如信佛之人,认为凡事还是看淡些好。又没少你车坐,车况也好,司机技术过得硬,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冯国富说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去想了。于是把小曹和红旗还给组织部,坐上申达成的桑塔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