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菊已端上好几个热气腾腾的碟子。她大概也为那次没借钱给猴子问心有愧,今天特意做几个好菜弥补弥补。杨登科对聂小菊的表现还算满意,拿出两瓶好酒,跟猴子对饮上了,一边注意了一下猴子脸上的气色,他比老婆住院那阵瘦了些,但却少了憔悴和忧郁,看来他已从中年丧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几杯下肚,两人都有些面红耳热了,猴子说:“登科你那次到侯家村去看我,我刚好没在家,回到村里才听邻居说起。真对不起了。后来我一直想来感谢你的,却总是闲不下来。”
杨登科想说自己是专门去给他送钱的,可这已是废话,提它何用?也就不多说什么,力劝猴子喝酒。猴子刹不住话头,说:“我掰了一下指头,贵都市几个战友里面,还是登科你混得好啊,堂堂国家机关公务员,我们都羡慕死你了。”
猴子此话倒不假,在他们几位复员回了农村的战友面前,杨登科的确算是风光的了。想起自己在单位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司机,不像那些局长科长们可以人前人后地耍派头,却同样端着铁饭碗,旱涝无忧,衣食不愁,比起还在农村苦煎苦熬的战友要强多少有多少。
人也是怪,比上不足时,气不顺心难平,比下有余时,优越感就无缘无故地冒了出来。优越感其实跟壮阳药差不多,于身体无补,却能提神。不过杨登科不想在猴子前面显示自己的优越感,说:“一个小小司机,无职无权,跟过去的轿夫有什么差别?”
猴子有些微醺了,望着杯中之物,摇了摇头,叹道:“这样的轿夫,也不是谁想做就做得上的。在我们这些土农民眼里,你这是大贵人了。登科你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如今做个农民不易啊,农副产品不起价不说,推车瓜挑担菜进城,脚跟还没立稳,什么工商税务城管环卫街道办事处一哄而上,连带着红袖套的老婆婆老爷爷也来凑热闹,不是这税就是那费,说是执法,其实跟拦路抢劫又有什么区别?”
一旁吃完饭,放下碗准备离桌的聂小菊听猴子这么一说,也插话道:“可不是?前几天有一对夫妇推着一车西瓜刚进城,一个瓜都还没卖掉,几个穿着制服的工商人员就咋咋呼呼围了过去,伸手要他们出什么管理费,夫妇俩央求他们缓两个小时,等卖了钱再出,那几个工商人员二话不说,上前将板车掀翻在地,西瓜破的破,烂的烂,滚了半条街,夫妇俩又急又痛心,嚎啕大哭起来,工商人员这才甩甩手,扬长而去。”
猴子和聂小菊说的这些,杨登科也常常碰到,不免叹道:“是呀,现在的人就是欺善怕恶,要不怎么流行语说,八个大盖帽管一个破草帽?”猴子一脸的无奈,说:“谁让我们是破草帽呢?破草帽就是受人欺的命。”又说:“我就是因为考虑到种瓜菜既费时费力又不起价,进城出售还要饱受欺凌,去年才改种水稻,只求自给,好腾出时间外出做工赚点小钱,不想又被种子公司的假种害惨了,连自家吃粮也没法保障,还要另外掏钱购粮。”
杨登科这才想起猴子跑到他这里来,决不仅仅是来向他诉苦说冤的,于是说:“猴子你还有什么事吧?”猴子这才把来意说给杨登科。原来为向种子公司索要法院宣判的赔款,猴子他们多次到政府人大上访,领导们每次都答应跟种子公司交涉,要他们以后只管找种子公司就是,没必要老是跑政府和人大。可他们回头去找种子公司,种子公司说他们手头确实没钱,有了钱肯定会兑现的。这么来来回回跑了不下十回了,路上车费花了不少,却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没拿到一分钱。却听说有些农户通过关系,暗地里从种子公司要到了部分赔款,所以猴子想请杨登科出马,农业局究竟是种子公司的直管部门,好说话些。
杨登科知道现在时兴公事私办,好多通过正当渠道解决不了的事情,只有搞曲线救国才办得到。他不好推卸,毫不犹豫答应道:“这事猴子算你运气不错。农业局是种子公司直管部门,平时跟公司的经理们经常见面,彼此熟悉。记得过去陪局里领导到公司去搞现场办公,经理们不论对领导还是对我们司机总是客客气气,临走给领导红包和礼品什么的,也少不了要给我们一份。就凭了这份旧情,经理们也会买账的。何况魏经理是陈局长主政农业局时提拔的,当时他跟陈局长并没多少瓜葛,还是我在他们之间牵的线呢。”
想不到杨登科跟种子公司魏经理有这层关系,猴子不禁满心欢喜,说:“今天我算是找对你这个老战友了。登科啊,刚才我还有话没跟你说,你的大侄女今年初中毕业考上省里医专,尽管毕业后国家不负责分配,但我看这专业找个工作或自谋职业容易,我是铁了心要让她把这书读下去的。我已经东挪西借弄了一万多元,还差几千元,只能指望这笔赔款了。”杨登科点头道:“好,下午我就陪你去找魏经理。”
因为要出门办事,也就没放开喝,很快撤了杯。看看上班时间快到,两人就出了门,上了面包车。杨登科打响马达,说:“猴子,平时我是很少开车回家的,今天好像是预知你要来找我,我竟开了车回来,现在这车派上了用场。”猴子玩笑道:“今天我也可以享受一下你们局领导的待遇了。”杨登科说:“这车只在人多的时候才用一用,局领导有高级小车,是不会像普通科室干部一样坐这样的大车的。”
这时车子已经出了九中大门,杨登科继续说道:“猴子你不知道机关的事情,机关里的领导就喜欢一个小字,什么小金库小车子小洋楼小手机小老婆,只要带小字的就是好的。”猴子说:“登科你有几小了?”杨登科说:“我就一个小,小司机。”
来到种子公司,走进经理室,不想魏经理却对杨登科爱理不理的,连坐都不让,只应付式地点了一下脑壳,就低了头忙自己的事去了。杨登科就愣在那里。
不过杨登科立即就明白过来了,现在的杨登科的确已经不是过去的杨登科,过去的杨登科是领导的司机,跟姓魏的打交道时,自己跟在领导身边,他对你客气其实是看重领导的面子,现在你开着一辆破面包车,既不是领导司机,领导也没有到场,姓魏的凭什么要对你客气?
杨登科想清楚了,也就释然了。只是面子上还有些过不去,因为猴子就站在一旁,刚才还在他前面说过,自己跟姓魏的交情如何如何,这不是吹牛是什么?如果是平时,姓魏的这个鸟样,他杨登科早甩头走人了,现在是为猴子来办事,哪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杨登科于是趋前一步,涎着脸皮对魏经理说道:“魏经理,有件事还得请您给通融一下。”魏经理的头仍然埋着,只顾忙自己的,仅用鼻子嗯了一声,说:“什么事,直说吧。”
杨登科就把猴子往前面推了推,说:“这是侯家村来的,你们公司不是还欠着人家的赔款么?”魏经理这才抬了抬头,瞥了一眼猴子,没好气道:“赔款,什么赔款?简直是胡搅蛮缠!你们不是喜欢打官司么?你们找法院要钱去,我这里没钱。”
真想不到姓魏的是这么个态度,杨登科心里就起了毛毛火,正要说姓魏的几句,猴子开了腔:“魏经理这话可不能这么说,你们理亏,法院又作了判决,来找你们要钱,还说我们胡搅蛮缠?这天底下到底还有王法和公理没有?”魏经理恨恨地哼了一声,强辞夺理道:“谁没有王法和公理了?种子又不是我们给你们送上门去的,是你们跑到公司来自己买走的,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属于公平交易。”
魏经理的话简直不是人说的,猴子一旁气得差点缩了气,嘴巴张了张,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杨登科也愤怒得眼冒金星,捏着拳头吼叫着姓魏的名字,要动他的手了。还是隔壁财务室的人听这边起了高腔,忙跑过来劝解,说这两天公司出了情况,魏经理情绪不太好,请杨登科和猴子原谅,两人这才退出了经理室。
赔款没拿到,还怄了一肚子气,杨登科仿佛喉咙里进了苍蝇,浑身都不自在。怪只怪自己只是一个小小司机,说句话等于放个屁,如果有个一官半职,这个姓魏的家伙还敢这么小瞧自己么?受气还是小事,猴子没拿到钱,他女儿怎么去读医专?杨登科只得歉疚地对猴子道:“猴子啊,只恨你这个战友没卵用,没能给你帮上这个忙。”猴子说:“怎么能怪你呢?你也是尽力了。看来靠赔款是靠不住的,只能另外想办法了。反正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侄女送出去,呆在农村,真的要造一辈子的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