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情况,最多也就报销一半,当事人还得求爹爹拜奶奶说尽好话。杨登科心里清楚,蔡科长这么待你,并不是你长得漂亮可爱,或是留了多么大的人情在他那里,而是他看在你杨登科是陈局长的人的分上。不过不管怎么样,也要人家蔡科长有这份美意。所以现在回来了,再怎么也得到蔡科长那里去露露面,向他报告一声自己的归来。顺便也把文凭给他们瞧瞧,以后有什么转干的指标,可不要忘了自己这个货真价实的大学毕业生。
三是办公室。司机们虽然跟领导跑得多,但司机班归办公室管理,平时报张油票,领份劳保什么的,都得进办公室。办公室主任吴卫东是陈局长主政农业局后提拔的,被局里人视为陈局长的心腹,吴卫东自己也觉得他和杨登科一样,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几年前杨登科刚给陈局长开小车,在综合科干了好多年连副科长都提不上的吴卫东,有事没事就在杨登科前面晃,逢年过节还提着烟酒往他家里跑。杨登科自然知道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对吴卫东讨好自己的意图心中有数,不过杨登科还是能理解吴卫东的苦心,人在机关,谁都是有追求的,于是趁天天和陈局长在一起的便利,有意无意说几句吴卫东的好话,陈局长也就对吴卫东的印象慢慢深起来,不久就给他解决了副科长,后来又在杨登科的暗助下,将吴卫东调进局办公室做了主任,吴卫东就这么成了陈局长的近臣和红人。有这么一层关系摆在那里,杨登科也觉得应该到办公室去走一走,跟吴卫东见个面,交个差,说明自己已经归队,以后还得他多加关照。
打定了主意,杨登科就毅然决然转身,大踏步上了楼。
然而来到三楼,局长室的门却是关着的,也不知陈局长在不在里面。过去杨登科因为给领导开车,到省农业厅去得多,那里的厅长处长都喜欢关起门来办公,彼此之间老死不相往来,显得十分神秘。要递个话传阅个文件什么的,分明只隔着一道墙壁,在墙上敲敲,那一边都听得见,就是走路也只需几秒钟,却硬要拿起话筒给对方打电话,像是隔着千山万水似的。市农业局没有关起门来办公的习惯,平时都敞开门洞,要传话找人,只要破开嗓门朝门外一喊,整栋楼都听得到。局里的人说这就叫做政务公开,透明度高。只有局长们的办公室偶尔会关上一阵,那通常是找人谈心通气的时候,而且要谈的心要通的气都与人事有关,与一般的业务工作有关的事情犯不着这么遮遮掩掩的。也有半开半闭的时候,那通常是男局长找女科长女干部谈心通气,或是女局长找男科长男干部谈心通气。这样的时候如果搞全封闭,那是容易引起误会的,弄不好羊肉没吃着,还要惹一身骚。
今天局长室关得这么紧紧的,陈局长如果在里面的话,不可能是跟哪位女科长女干部谈心通气,而是哪位男性科长或男性干部,那是无骚可惹的。杨登科就扬起手准备敲门。可指关节要触着门板了,又犹豫起来,心想领导找人谈话通气,那话肯定是非谈不可,那气也肯定是非通不可的,这么懵懵懂懂敲门,岂不要惊了人家的好事?杨登科的手就知趣地缩了回去。想走开等会再回来,又有些不太甘心,于是将耳朵贴到门板上,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那样子好像小偷下手前探听虚实一样。
听了好一阵,也没听出里面有什么响动,杨登科这才意识到陈局长其实并不在里面。是呀,领导那么忙,有开不完的会,作不完的报告,发不完的指示,赴不完的宴请,你杨登科又不是什么凯旋而归的大英雄,他有专门坐在办公室里迎候你的义务么?杨登科有些泄气,责怪自己来得不是时候,只好转身走开。还没走上两步,又回头朝局长室瞧一眼,那样子仿佛十八相送的情人,有些依依不舍的味道。杨登科是企望那道门陡然间开启,他好立即缩身回去,奔到心向往之的陈局长的身旁。
可那道门一直冷冷地关着。
现在杨登科到了政工科门外。好在这道门是敞着的,还有不高的听不真切的说话声自里面传出来。杨登科身上一阵温暖,心想今天如果政工科的门也是关着的,自己恐怕就要得心脏病,受不了了。杨登科发现自己读了两年电大后,不知怎么的神经似乎变得有些脆弱了。
杨登科一脚迈进政工科。蔡科长几个都坐在桌前喝茶说话,脸上泛光,兴致勃勃。见有人进了门,大家停了说话,掉头来望杨登科。杨登科嬉着脸皮,说:“我胡汉三又回来了。”这是闪闪的红星里面的一句台词,杨登科这代人是看着这个电影长大的,都熟悉这句台词,平时喜欢用它来开开玩笑。
可没人回应杨登科,大家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仿佛没听懂那句台词似的。
杨登科来到蔡科长前面,抬了手朝他伸过去。蔡科长的手就扬了起来,却没来握杨登科,而是往旁边一划,抓住了桌上的杯子。杨登科有些尴尬,也不怎么在乎,心想蔡科长这是把自己当做同道中人,才不拘泥于这样普通的礼节。忙从身上拿出钟鼎文给的芙蓉王,抽出一支递给蔡科长。不想蔡科长烟也不肯接,摆摆手,说道:“免了免了。”
杨登科背上凉了一下。他知道蔡科长嗜烟如命,过去如果是芙蓉王这样的好烟,你发他一根,他恨不得连整包都要拿走。杨登科不好把递出去的烟收回自己口袋,只得搁到蔡科长桌上。又转身给其他人敬烟,那几个也像是约好了似的,跟蔡科长的态度一个样。杨登科感到不自在,却还是硬着头皮在每人桌上都留了一支烟。
发完烟,还是没人对杨登科表示出应有的热情。甚至没人喊他坐一坐,他就站在屋子中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是刚进城的乡下人。杨登科以为是冲撞了他们的兴致,竟有些难为情了。又想起兜里的红壳烫金文凭,本来有一种拿出来给大家瞧瞧的冲动,见他们这么不咸不淡的,也没了这份雅兴。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跟几位有一声没一声地搭讪了两句,杨登科意识到自己不受人家欢迎,只好知趣地出了政工科。
杨登科后来去了办公室。办公室是农业局里的综合部门,文秘后勤财务都绑在一起,地盘宽,人员多。这天好像在发什么补助,好多人都围住会计和出纳,签的签名,数的数票子,人气正旺。另一边的办公桌上则堆满刚打印好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材料,分管文秘的办公室副主任曾德平和秘书正低了头在搞装订。办公室主任吴卫东更是没闲着,对着话筒大声嚷嚷着,仿佛家里起了火似的。也没人理睬杨登科,或者说没人发现杨登科,他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才迟疑着向吴卫东慢慢走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吴卫东把电话打完,杨登科躬着身上前一步,一边给吴卫东发烟,一边讨好道:“吴主任您好!”吴卫东没接杨登科的烟,只瞟了他一眼,那目光没有杨登科期待中的久违之后的热切,却有些恍惚,好像杨登科是外来办事的人似的。杨登科心里头不免失望,却仍像在政工科一样,小心将烟放在了吴卫东桌前。这时吴卫东才开了口,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杨司机。”口气显得那么漫不经心。
杨司机三个字让杨登科听着有些不太舒服,仿佛身上爬了好几个蚂蚁似的。毕竟现在的杨登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杨司机了。其实过去吴卫东也是这么称呼他的。杨登科想想,也许是自己在电大呆了两年,这个称呼已经变得陌生了。
杨登科心里正在嘀咕,吴卫东又开了口:“杨司机毕业了吧?”杨司机不杨司机的,杨登科计较不了那么多了,也淡淡地说:“是呀,毕业了,特意来向你当主任的报个到。”吴卫东笑笑,说:“你到办公室来报什么到呢?你现在是堂堂的大学生毕业了,难得的栋梁之才,办公室这口小塘哪里还装得下你?”
这当然不是幽默,吴卫东从没跟杨登科这么幽默过。吴卫东一向视自己和杨登科同是陈局长的人,要幽默也不会这么幽默。杨登科再没悟性,也听得出吴卫东话里的嘲讽。
只听吴卫东又说道:“当然你要回来我最乐意了,我这个办公室主任当得不怎么称职也不怎么称心,正愁找不到合适人选,你来把班接过去,我给你作揖,给你下跪,或者请你下馆子。”说着,还挪过自己坐着的椅子,要往杨登科屁股下面塞。
这无异于拿着鞭子往杨登科头上猛抽了。杨登科尽管电大毕了业,却还是工人,连干部都不是的,想做主任也不是这个时候就敢想的。杨登科心里骂道,这个狗日的吴卫东,真是小人一个!他恐怕是将当初提着礼品到九中去巴结我杨登科的事忘到了脑后。何况我杨登科又没日你家老娘,你为什么要这么咒我?杨登科心头腾起一股火气,差点就要捏紧拳头,当胸给吴卫东一下了。当然杨登科还是强忍住了,愤然出了办公室。
来到楼前的平地里,杨登科脸上还紫着,怒气难消。只是他百思不得其解,搞不清楚今天到底出了什么偏差,自己刚回局里,并没招谁惹谁,却走到哪都遭人冷眼。想想现在不高不低已是名正言顺的电大毕业生,好歹也算是科班出身了,在农业局里虽然比上不足,比下却有余,不像过去只是普普通通的工人,难道他们还有什么瞧不起自己的?再往深里想又并不是这么回事。要知道自己以前是普通工人时,他们可不是这么个态度,无论在哪里碰着了,都会主动跟你打招呼,那热乎劲跟见了陈局长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在坪里站了好一阵,杨登科心生茫然,竟然不知到哪里去才好。一眼瞥见司机班的门还敞着,脚下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移了过去。那是自己的老根据地了,靠窗还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不存在受不受欢迎的事。杨登科的底气慢慢就足起来,脚下的步子也坚定了些,不像刚才那么飘飘忽忽的了。
除开杨登科,司机班还有四位司机,刁大义、胡国干、小钱以及前面已经提到过的老郭。这天小钱和老郭不在,只有胡国干和刁大义在下象棋。杨登科知道这两个人的棋都很臭,劲头却不小。这好像是规律了,棋臭的人偏偏都乐此不疲,没事就要摆开棋盘噼噼啪啪敲上一阵,有时为一步棋还要争得鼻涕泡一鼓一鼓的,甚而至于大打出手。
杨登科走进司机班时,刁大义和胡国干正在为一步棋争执不下,对杨登科的到来好像毫无察觉。杨登科站在一旁观看了一会,原来是胡国干的马踩得不是地方,被刁大义逮住破绽吃掉了个炮。胡国干想悔棋,刁大义摸摸唇上的小胡子,阴笑着生死不干。
看着刁大义那阴笑的样子,杨登科就想起他那个刁德一的别号来。刁大义的身材瘦瘦的,唇上还有两撇小胡子,跟沙家浜里的刁德一有些相似,加上刁大义和刁德一谐音,农业局的人都这么喊他。刁大义也无所谓,刁德一就刁德一,有时在包厢里唱卡拉ok,他还有意点了斗智,学刁德一的样子,一手叉着腰,一手夹了烟,阴阳怪气地唱上几句“这个女人不寻常”还真像那么回事。
胡国干见刁大义不肯悔棋,感到很恼火,就说:“你刚才已经悔了三步棋了,我悔一步棋你都不同意,那这棋是没法下了。”刁大义说:“我本来就不想跟你下,跟你这种低水平的人下多了,只会降低我的水平。”胡国干听不得这话,有些来气,眼睛一瞪,桌子一拍,吼道:“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了不起不还是跟我一样,只是个小小的司机?”
刁大义还是不愠不火,说:“我当然是个小小的司机,不像你是国家干部,现在又给康局长开上了车,那更不是一般的国家干部了。”
原来胡国干这个名字也是有些来历的。胡国干过去也在部队干过两年,还是一个技术兵,复员进了农业局后,他逢人就说他那技术兵种到了地方上相当于国家干部。局里的局长科长们对他的话不太在意,他说相当于国家干部就国家干部,没谁跟他较过真,反正也不用单位给他拿国家干部津贴。司机班里的同行都是工人,听了这话,感觉他是抬高干部,贬低工人,有些不是滋味,就把国家干部四个字压缩成国干,讥讽地叫他胡国干。不想这个名字一下子就在局里传开了,人人见了他都胡国干胡国干地喊,以至弄假成真,再没人记得他原来的名字,仿佛他本来就叫胡国干似的。胡国干自己开始听人这么叫他,还有些脸红,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觉得这个名字既响亮又风光,人前人后得意时,也拍着胸脯我胡国干怎么怎么地自称起来,好像自己真的成了国家干部一样。
不过今天刁大义拿国家干部四个字来说他,他还是听得出其中的讥讽意味的,紫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棋也就下不下去了,两个人都撇开棋盘站了起来。
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了杨登科的到来。
下棋时生的闲气也消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夹住杨登科,问长问短起来。胡国干说:“你还活着?我以为你早死得没尸身了。”杨登科说:“我死了你有什么好处?”刁大义说:“你死了他好打聂老师的主意嘛。”聂老师就是杨登科的老婆聂小菊。胡国干说:“我怎么敢?聂老师人家是知识分子,我一个大老粗怕是边都沾不上的。”
杨登科感到一阵温暖,刚才在政工科和办公室惹的不快似乎也消了许多。赶忙拿出芙蓉王,朝两位手上递。胡国干接了烟就往嘴上戳,又打火点着,猛吸一口,说:“好烟好烟!登科当了大学生,连烟的档次也上去了,以后我们的盖白沙,你恐怕是抽不习惯了。”杨登科说:“是一位同学送的,我自己哪里买得起。”
正闹着,老郭和小钱回来了,又是几句对骂。骂过,杨登科给他俩也发了烟。整个屋子于是云遮雾罩,乌烟瘴气,像是起了火灾。小钱瞄瞄杨登科,说:“杨哥你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毕业了,怎么看上去跟从前还是一个卵样子?”
这话让杨登科心生感激。终于有人想起他是大学生毕业了。杨登科很想就大学生的话题发几句高论,却又觉得这样浅薄,谦虚地说:“别挖苦我了,我这算不得什么正规大学生,不过电大专科生而已。”小钱说:“你都是专科生了,我们连本科生都还不是的呢。”
胡国干逮住了破绽,大骂小钱:“你什么文化?难道本科生比专科生还低一档?”小钱斜胡国干一眼,说:“没有一点幽默感。”回头又对杨登科说:“把你的文凭拿出来给我们见识见识吧?看是不是街边文凭贩子摆的那种。”杨登科想起在电大门口见过的假文凭,忍不住笑笑,说:“比那种文凭当然还是要正规一些。”小钱说:“那你快拿出来呀。”
杨登科还真想给他们看看文凭。他将文凭带到局里来就有这个想法。手都伸到口袋里了,还是放弃了,说:“专科文凭有什么看的?如果是本科或研究生什么的,给你们看看我脸上还光彩。”小钱就过去要搜杨登科口袋,老郭止住他,说:“你想非礼不成?”
杨登科瞧一眼老郭,这才想起自己上电大后,是老郭代他给陈局长开的车,现在他进了司机班,那陈局长也应该回了局里,就问他:“陈局长呢?去了局长室?”杨登科的意思是陈局长如果去了局长室,他立即去见见他。
“陈局长?”老郭却像不知陈局长是谁似的,这么问了杨登科一句。旋即反应过来,说:“你说陈局长,他嘛,今天没在我的车上。”
一把手可是单位里最忙的人,上有领导找,下有群众求,一下这里要开会,一下那里要检查,这屁股下的小车就跟蜜月中的美女一样,是时刻离不得的。现在听老郭说陈局长没在他车上,杨登科就有些诧异,说:“那陈局长没到局里来?”
老郭避开杨登科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天气真不错,塘里的鱼肯定吃钓,有空到郊外鱼塘边坐一个下午,那才开心呢。”
杨登科这才发现,一提到陈局长,在场几个的嘴巴就跟刚屙完屎的鸡屁眼一个德性,全都闭得紧紧的了。
后来胡国干说政府办公会也该结束了,他要去接康局长,跟杨登科扬扬手,出了司机班。接着刁大义和小钱也找借口走掉了。屋里一下子静下来。杨登科又问老郭:“陈局长怎么啦?”老郭沉默片刻,说:“陈老板已经退下去做了调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