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过以后会为我生满满一个蒙古包的孩子。但是从女生宿舍传来的消息却令人不解,女生们说严莉和布和的洗碗之争只是严莉设计的一个骗局,严莉其实已经不爱布和了,严莉其实已经接受了外语系一个男生的求爱,而且许多女生都证实说严莉已经开始后悔她和布和的关系,严莉向她的女友说了布和的许多坏话,说布和太脏,说布和缺乏教养,说布和又蠢又笨,总之不是她心目中的男子汉形象。女友就说,既然如此,你当初为什么要追布和呢?严莉对此矢口否认,她反问道,谁说是我先追布和的?别人也不好说什么,本来这种事情就是说不清的。
对于布和初恋的悲剧性趋势别人都已经看透了,布和本人却不如旁观者清醒。他固执地认为严莉是在跟他赌气,在阶梯教室听课的时候,布和常常回过头,用一种茫然而悲哀的目光偷窥后面的严莉,严莉视若无睹,严莉有时候会悄悄地掏出小镜子,但不是为了照布和,是照一照她的美丽的脸上唯一构成缺陷的雀斑,看看讨厌的雀斑是否已被粉霜所遮盖。严莉是个美丽了还要美丽的女孩。
布和却是个不懂爱情还要追求爱情的男孩。布和有天在水房里洗着衣服,看见严莉上次用过的碎肥皂还放在水管上,布和忽然就呜呜大哭起来,他把一盆脏衣服撂在游泳池里,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就往女生宿舍跑。布和穿着背心和裤头,看守女生宿舍的门卫不让他进楼,布和把那个老女人一把推开了,他说,我要闷死了,我的心要闷坏了。别拦我,我一定要找她。
在楼梯口布和恰恰看见严莉和外语系的那个男生一齐下楼,布和就站在楼梯上张开双臂挡着他们的路,严莉想绕过去,但布和不停地移动着挡住了严莉,严莉就气愤地叫起来,布和,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布和指着外语系的男生问,你是谁?那个男生刚想发作,严莉在一旁冷笑着说,他是我表哥,他是谁用得着你管吗?
布和站在楼梯上,一动不动,但他张开的双臂像一只被击伤的鸟翅似地慢慢耷拉下来。布和呆呆地看着严莉的白裙子,他发现裙裾处起了些许褶皱,布和伸出手想去抚平它,但他的手被严莉敏捷地打回来了,啪地一声,很清脆也很响亮,随后严莉用一种极其厌恶的语气说,别碰我,我早就跟你分手了。布和的情绪坏透了,布和又恢复了不刷牙、不洗脸、在瓶子里解手的坏习惯。宿舍里的人因为同情布和的际遇,就咬着牙忍受那种难听的滴笃笃的声音和那种难闻的气味,但布和的坏习惯变本加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发出持续的悠长的吼叫,把别人从睡梦中无端吓醒。
你混帐。浙江人小蒋用书敲着上铺的床板,他说,你太不像话,别以为你是少数民族就可以胡作非为。我闷死了,我叫我的,你们别来管我。
你这么鬼喊鬼叫别人怎么睡?浙江人小蒋说。别来管我。布和在上铺烦躁不安地翻着身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我决不向她低头。
布和失恋后的种种行为又被班干部反映上去了。辅导员有天带着严莉来找布和。严莉好像刚被训斥过,眼睛明显是哭红了的。她坐在布和面前说那番话时显得很委屈。我不该不理你,你是少数民族,我们应该搞好民族团结。严莉说。这句话明显是辅导员让严莉说的。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以后还是好同学。严莉又说。有人从宿舍气窗里看到了布和当时的表现,布和从上铺咚地跳下来,对着严莉和辅导员高声叫道,狗屁,你们说的全是狗屁。严莉对布和粗暴的回答措手不及,她的脸因受辱而变得苍白。严莉扭过身子夺门而去,但布和很快就追了上去,布和仍然采取了以前的办法,张开双臂站在楼梯上挡住严莉的去路。布和直视着严莉的眼睛,嘴唇不停地翕动,却始终说不出什么。我要去游泳。严莉绷着脸扭过头说,你想说什么就快点说吧。你说过要跟我回锡林郭勒草原,你说等放了假就跟我回锡林郭勒草原的。布和终于说。
只是随便说说的,你不必当真。
不是随便说说的,你说了就必须去。布和的表情变得很严厉,他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了额吉,你可以骗我,但你不可以骗我额吉,草原上是不可以随便骗人的。真滑稽,严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嗤地笑了一声,她看看布和,换了一种温柔的语调说,好吧,让我考虑一下,也许我会跟你去大草原的。
事情发生在我们大学生涯的第三个暑期的第一天,人们都在宿舍楼里忙乱地收拾归家的行李,我看见布和突然从哪里窜出来,飞快地奔过楼道,布和的脚一路踩踏着许多人横陈于楼道的行李包裹。布和,你干什么去?有人在后面喊,但布和细细瘦瘦的身影一眨眼就消失了。
布和在女生楼前拦住了同班的一个女生问严莉的去向,那个女生说严莉刚刚和她表哥动身去火车站了。布和说,她要去哪里?女生说,大概是去北戴河海滨。布和就朝着那个女生吼叫了一声,他不相信,又跑上女生楼去看,严莉的那间宿舍已经上了锁,门框里塞了一张纸条,纸条是严莉留给布和的。我不想去草原了,草原与大海相比,我更喜欢大海。布和后来就捏着那张纸条奔跑,一直跑到学校外的公共汽车站。布和和一群去火车站的同学挤在一起,有人说,布和你回家吗?布和不说话。又有人问,布和你回家怎么没有行李?布和仍然不说话,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条,眼睛里闪出一点晶莹的泪光。于是同车的人好奇地瞪着布和的眼睛说,布和你怎么哭了?布和摇摇头望着窗外的城市和街道,他唯一的回答是卡在喉咙里的,听来含糊不清而且语义不详。我决不低头,布和说。
后来就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发生了轰动校园的事件,布和从一个正在削苹果的妇女手上抢下一把水果刀,他用这把水果刀朝严莉的表哥捅了一刀、两刀、三刀,一共捅了三刀。布和被警察从嘈杂的候车室带走时,一直回头向惊呆了的严莉张望,他的喊声几乎使人们的耳膜震破,去锡林郭勒草原,布和边走边喊,没有一个地方比草原更好,你去了就知道了,没有一个地方比草原更好!秋季返校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布和。虽然被布和连刺三刀的外语系男生没有丧命,布和仍然被学校开除了。甚至是美丽的女孩严莉,她以后也再没见过布和。
布和没有回过学校,他的被褥和那些黄绿色的衣物后来由一个年长的蒙族男人取走了,别人问起布和的近况,那个蒙族男人就微笑着用生硬的汉语说,布和是个好青年,他是马背小学的老师,他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大学的男生宿舍通常是杂乱不洁的,有一次适逢爱国卫生月,辅导员就来督促懒惰的男生打扫宿舍。我们在布和以前睡过的双层床下发现了两只玻璃瓶子,男生们一下子想起了被开除的布和,想起玻璃瓶子的用途,想笑却都笑不出来。我把两只玻璃瓶子扔出窗外,依稀闻到了来自锡林郭勒草原牛羊和青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