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是污辱,但是一句话为什么不能好好地说,偏偏要说萝卜和青菜?这种男的,模样心眼和家境都不错,可他偏偏要让一个羞怯而自尊的女孩拂袖而去。吹就吹,锦红想,我要是再回去就让人家瞧不起了。
一颗石子不知从哪儿飞来,打在锦红的宝蓝色雨靴上,锦红四处搜寻时小拐从宣传栏下面钻出来。小拐站在他姐姐面前,嘴里嘿嘿怪笑,一只手朝锦红伸过来,平摊着,哈,你搞地下活动,小拐说,哈哈,都逃不过我眼睛。
你在盯梢?锦红怒声道,谁让你盯梢的?
还有谁?王、德、基,他派我来的。
恶心,把我当什么了?锦红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怨恨的寒光,然后她在小拐摊开的手掌心狠狠地拍了一下,干什么?把你的狗爪子放回去。
留下买路钱。小拐的手重新在锦红面前摊开,他说,留下一块钱。我就给你保密,你要是小气,哼,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
恶心,你们把我当什么了?我一分钱也不给你,你去向他汇报吧,我不怕,锦红扭过头就走,突然想起什么又站住了,她问小拐道,你知道文公巷那里的人说萝卜是什么意思?还有青菜,青菜是什么意思?
先给一块钱,给了我就告诉你。锦红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从纸叠的钱包里掏出了一块钱。但是锦红很快意识到她上了弟弟的当,小拐抓过一块钱往裤腰里一塞,他朝她咧嘴笑了笑,说,你真笨,萝卜就是萝卜,青菜就是青菜。
四月是香椿树街的多事季节,除了在法院门口猝死的孙玉珠,还有另外几个人在四月蒙受死亡的厄运。老年的女人去铁路路坡上的蚕豆地摘蚕豆,摘满了一篮后急着赶回家做晚饭,不知怎么没听见火车的汽笛被车轮带进去了,那辆火车当时在道口附近掉头倒车。司机说他拼命向摘蚕豆的女人挥旗呐喊,可她浑然不觉,她走得很快,她走得再快也不如火车轮子快。司机说许多住在铁路沿线的居民有这种危险的习惯,他们放着路轨旁的石子路不定,偏偏要在路轨中间的枕木上走,大概是错觉所致,以为那样能走得更快些。他们耳聋了吗?
火车司机总是用一种冷酷的观点评论事故起因,他们在铁路边上种菜、养鸡、捡废纸,铁路是开火车的,又不是谁家的自留地,死在火车轮子下面是白死,哭吧,闹吧,再哭再闹也拿不到一分钱的抚恤金。
人们一路狂奔着到铁路上去看死人,看见老年人的那只蓝子还丢弃在路轨旁,篮子被压瘪了,蚕豆荚散失在枕木和石子缝里,每一颗都是碧绿而饱满的,有人捡了一颗蚕豆荚剥了,挖出里面的蚕豆说,够新鲜的,这时节的蚕豆最嫩最鲜了。
死人的要是经常发生的,但四月的几个死者似乎都死得冤枉,而且留下了许多争议,其中白痴男孩狗狗之死使许多人卷入一场有关善行和良心的辩论之中。
狗狗那天站在街西的石桥上,准确地说,狗狗是站在石桥的桥栏上,伸开双臂在桥栏狭小的平面上摇摇晃晃地走着,他对每一个走过石桥的路人说,我会飞,你不会飞。那天有许多人从石桥上走过,每个都对狗狗喊了一声,狗狗,危险,快下来!但狗狗毫不理会那些声音,他暖头朝桥下的河水俯瞰着,嘴里发出一种喜悦的喘息声,我会飞,你不会飞。狗狗一遍遍地向行人叫喊着,突然张开双臂,像一只真正的飞鸟扑向桥下的河水,最后这个瞬间桥头站着三个行人,他们呆若木鸡,也只是在这个瞬间三个人才意识到他们刚才是可以制止狗狗的,他们刚才是可以把这个白痴男孩从桥栏上拖下来的。
问题就出在这里。狗狗的母亲是红旗小学的老师,出事当天她正带着四十个学生在郊外爬山春游。狗狗的母亲后来坐在石桥上大声恸哭。她抓住每一个走过石桥的人问,你刚才从这儿过了吗?那些人都说,没有,我刚下班回来,你要是看见狗狗肯定会把他抱下来的。狗狗的母亲边哭边说,我带着他们的孩子春游,孩子们吃喝拉撒我都管,可狗狗爬到桥栏上他们都不管,他们为什么不肯把他抱下来?抱下来就没事了,为什么不肯抱一抱他?人们都围着周老师听她哭诉,一些妇女陪着周老师落泪,用尖锐的词语抨击那些见死不救的人。但几乎所有的人都矢口否认在桥头上遇见过狗狗,那些抨击性的言论便变成目标不明的泛泛而谈了。
谁在下午四点半过了石桥?这是周老师后来致力于追查的谜底,她对小学校的同事说,我也不想把那些人怎么样,我也不能怎么样,可我就是想弄清楚那些人是谁。同事们都怜悯周老师,他们帮着她调查研究。尽管那些当事人对桥头事件讳莫如深,用老师还是从桥下的水果摊和裁缝店的人那儿打开了缺口,人们后来听说周老师手里捏了一份特殊的名单,名单上罗列的人名计有二十余人,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许多人打听到了名单的内容,于是席卷了整个香椿树街的桥头事件风波再起,有人跑到周老师家里赌咒发誓,声称她道听途说使自己有了黑锅,逼着她把自己的名字从名单中划掉,周老师却装聋作哑,她说,哪来的名单?
我有什么权力记黑名单?你那天有没有走过石桥,不用告诉我。告诉你自己的良心吧。
良心这个简单而常用的概念渐渐在香椿树街风靡一时,人们后来动辄就在谈话或争吵中提到良心,你有良心吗?你还算有点良心,你还有一点良心吗?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即使是被周老师记入黑名单的人,他们也用良心这个词为自己的辩解作有力的论据,周老师还有良心吗?我在水里泡一个钟头捞她家狗狗,他们说,好像是我把狗狗推下桥的,她把我记在黑名单上,她还有一点良心吗?
王德基声若洪钟,那种嗓音天生使儿女敬畏,四月以来王德基对儿女的注意开始集中在锦红身上了。每次锦红对着小镜子往脸上敷雪花粉时,就发现父亲在监视她,她从镜子反光里须见那张熟悉的愠怒的脸,她明白父亲为什么对她出门如此痛恨,正因为摸透了他的心理,锦红反而对他的态度泰然处之,他不想让我出门,锦红想,可是他心里的想法说不出口,他想让我一辈子守着这个家,他想让我变成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处女,可是他说不出口。
我去桃子家做裙子,锦红说,碗洗好了,热水也都烧好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那袜子留给谁洗?王德基说,让我洗?想让我洗吗?
袜子是小拐的,让秋红洗吧,让小拐自己洗,他长这么大,也该洗双自己的袜子了。
你洗得不耐烦了?急着要嫁人了?王德基冷笑一声,突然踢翻了脚边的一张凳子,我熬光棍养你们,养了十六年也没有不耐烦,你才帮家里做了几年事?你已经不耐烦了?
莫名其妙,我不是告诉你我去桃子家做裙子吗?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还有秋红的裙子。
锦红扶起凳子,从桌上拿起一卷花布夹在腋下,一边朝门外走一边说,我一会儿就回来,给我留着门。
你出去到底干什么我知道,王德基说,他妈个x,我一辈子最恨说谎骗人,可谁都来对我说谎,谁都来骗我。
我骗你干什么?我骗你干什么?锦红走到门外,回过头又说了一句,桃子答应帮我做裙子的,现在去她应该在家的。
锦红走到街上时听见父亲在门边朝她吼了一句,你耳朵竖着,八点钟不回来就锁门了,八点钟不回来你就永远别回来。锦红的心颤了一下,她站在街上低头嘀咕了一句什么,终于还是扭着腰肢往街口走了。八点钟,锦红想她一定要在八点钟之前回家,也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没有手表。虽然她一直渴望像织锦厂的其他女工一样买一块漂亮的手表。我连一块手表也舍不得买,挣来的工资全部花在你们身上,可他从来就没说过一声好。锦红这样想着鼻子有点酸,害怕眼泪流出来弄污了脸上的粉霜,于是就拼命忍住,让自己去想小徐,想小徐为什么提出第二次约会,想小徐看中了她哪一点,多半是看中了我的脸,还是身材?锦红这样想着又兀自羞涩地笑起来,路旁有家理发后,她便匆匆地在玻璃橱窗前照了照,侧过身子,又照了照,玻璃映现的那个倩影差强人意,锦红想她要是有一双白色高跟皮鞋就更好了,人民商场皮鞋柜摆着那双皮鞋,她去看过三次,可惜最终舍不得买。
第二次约会是在护城河边,当锦红远远地看见小徐爬在电线杆水泥坐上朝她挥手,她的脸颊立刻烧红了一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油嘴滑舌的家伙是一见钟情的。锦红记得她朝小徐栅栅靠近的时候脑子里还惦记着八点钟,提醒自己要时刻注意他腕上的手表,可是两个人在河堤上坐下来,小徐开始不停地说话了,锦红不知怎么就忘记了八点钟,她的目光忽而迷醉忽而清冷,只是在小徐和河上的风景之间巡游,锦红忘了该看看小徐腕上的手表。护城河两岸夜色渐浓,城墙、柳树、房屋和烟囱的轮廓慢慢模糊了;河上的夜行船挂着桅灯从锦红的视线里一一掠过,锦红指着船灯对小徐说,你看那些灯,天底下的事你全知道,你告诉我为什么那些灯有红的、黄的、还有蓝的?可是锦红却忘了船上的人在夜里点亮桅灯,天黑了,八点钟消失了,她该回家了。
锦红后来是一路飞奔着回到了香椿树街,本来小徐是准备送她回家的,本来两个人并肩走着,但锦红越走越快,后来就甩开长辫子飞奔起来,小徐在后面喊,怎么回事,你们家失火了吗,锦红顾不上解释,她只是带着哭腔匆匆丢下一句话八点钟,我忘啦。小徐又追了几步喊道。下次怎么见面?锦红那时候已经拐过了皮革厂的围墙,从漆黑的充斥着皮革怪味的夜空里传来锦红最后的声音,白天,白天,别在晚上。
家里的大门果然被锁死了,怎么推也推不开。锦红在门上拍了几下就停住了,她害怕左邻右舍听见这种动静,假如让那些人知道自己深夜归家被关在门外,第二天肯定会有闲话传遍整个香椿树街。锦红绕过堆满了杂物的夹弄,来到西窗前敲窗子,窗内是她和秋红的房间,秋红睡熟了,怎么也吵不醒,锦红灵机一动,抓过一根竹杆从气窗里伸进去,在秋红的脸上轻轻捅了几下,秋红终于醒了,小偷,她从床上跳起来,睡意朦胧地喊道,抓小偷呀!
锦红反而被妹妹吓了一跳,别瞎叫,她贴着窗户对里面说,是我,快给我开开门。秋红坐在棉被里愣了一会儿。说,不行,爹在门上上了锁,钥匙在他手里。锦红说,你去偷,钥匙肯定塞在他枕头下。秋红仍然坐在棉被里不动,我不敢,他会打死我的。秋红打了个呵欠,忽然躺了下来说,也怪你自己,谁让你这么晚回家的?我不管,我要睡。
锦红在黑暗中倚墙而立,心里一片凄凉,她开始埋怨自己,明明知道父亲的手腕不容松动,偏偏存了一份侥幸之心,她也开始埋怨小徐,约会时间为什么要定在傍晚时分,为什么不能在白天见面?锦红想她现在走投无路了,只能在这里站上一夜,等待天亮。
本来锦红是准备在西窗前站上一夜的,但隔壁老何家的闹钟声提醒了她、上夜班的人快出来了,下中班的人快回家了,街上已经响起了这类人自行车铃铛声,不管她缩在哪个角落,总会有人看见她。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半夜三更地被关在门外。锦红想她不如装成一个上夜班的人,不如光明正大地在街上走。
锦红夹着一卷布料再次出现在深夜的街道上,就是在这段慌张而悲凄的路途中,许多往事泛着苦水在她记忆中流过,锦红忽然想起她是整条香椿树街最可怜的女孩子,想起她小时候能歌善舞,可是父亲不肯给她买裙子,别的女孩子上台跳舞的时候她只能坐在男孩堆里观看,想起她从七岁起就洗衣做饭,脚踝上还留着一块沸水烫出的疤瘢,想起她为全家人做了二十年佣人,到头来却被父亲关在门外,他不让我出嫁我偏要嫁,凭什么让我一辈子做他们的佣人?锦红一路哽咽一路走着,她发现自己的脚步莫名地朝城东的文公巷方向迈去,我去文公巷于什么。我现在去找小徐不是去他家丢人现眼吗?锦红就这样突然地站在农具厂墙外面,站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茫然失措间她把那块花布抱在胸前,双手一遍遍地抚着布料的褶皱。
城东蝴蝶帮的三个男孩那时坐在一辆废弃的卡车车厢里抽烟,锦红不知是否发现了黑暗中一明一灭的三个红点,而那三个男孩后来坦白说,从锦红走迸农具厂小巷起他们就注意到她了。假如她一直走,走过这条小巷进入文公巷,他们肯定就放过她了,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发生。但锦红却突然站住了,锦红站在那里东张西望,她的指甲磨擦棉布的声音在三个男孩听来富于某种特别的意味。
她在勾引我们?第一个男孩说。
上不上?第二个男孩说。
上。第三个男孩扔掉烟蒂,率先跳下了旧车厢。
那是锦红横遭厄运的春夜,她从来没听说过蝴蝶帮的名称,她在纷乱的打斗成风的香椿树街长大,对于黑暗中冲出来的人影有所防备。当其中一个男孩自报家门时,锦红鄙夷的冷笑了一声,什么蝴蝶帮蜜蜂帮的?锦红一边挪揄着一边择路而逃,她说:你们敢过来,小心我让人提你们的人头,事实上恰恰是这句话激怒了三个男孩,他们后来在受审时都提到了锦红的这句话,她太凶了,男孩们说,我们不干也要干了,否则面子都丢尽了。
三个男孩最终也未干成什么,他们或许从来没见过如此胆大泼辣的女孩,锦红在搏斗中毅然咬掉厂一个男孩的小拇指,农具厂的工人第二天在旧车厢里发现她的尸体时,她的嘴里仍然紧紧咬着那截小拇指,被咬掉小拇指的男孩就是杀害锦红的凶手,他操起一块铁铅的毛坯砸死了锦红,他把女孩拖到废车厢里时情欲的冲动已经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手指断口的疼痛和一种失败后的狂怒,就是那个男孩后来在受审时振振有词地说,不玩说不玩,她那么凶干什么?我要不敲死她,谁知道她还会把我什么咬掉。不玩说不玩,她咬掉我手指干什么?
农具厂的工人中有几个是注在香椿树街的,他们上早班时目睹了锦红横尸于废车厢里的惨象,回家后便把所见所闻描述给家人和邻居听。最后都提到了锦红腰间的那条粉红色的布带,那条布带打了死结,看样子没有被解开过,她的内衣从上到下完好无损,对于一个深夜遇害的女孩来说,那简直是一个奇迹,人们往往特别留意这些细枝末节,尤其是香椿树街的妇女,她们在为王德基家的女儿扼腕悲叹时,也不忘夸赞一句,锦红了不起呀,虽然死了,可人家保住了女孩子的贞操!
一些人的生命就像秋天街头的夜饭花突然枯萎坠落了,现在是春天,但春天又怎么样,这种淡绿色的鸟语花香的季节善于施放冷箭,让那些不幸的人与他们熟悉的香椿树街永远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