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德送完货回到玻璃瓶工厂天色已近黄昏,女工们大概都已经下班回家,篱笆墙内异常地安静,只有由绿色、棕色、白色玻璃瓶组成的小山在夕光中反射出形形色色的光束,这样的安静使叙德感到陌生和不安,双脚用力一蹬,运输三轮车就乒乒乓乓撞开了虚掩的大门,都滚回家了?剩下老子一个人在卖命,叙德跳下车径直去敲麻主任办公室的窗子,他说,喂,给我记下来,一份加班工资。
麻主任正埋头画着什么表格,你瞎吵什么?麻主任头也不抬地说,年轻轻的多出点力也是锻炼的机会,什么工资不工资的?不要进步光要钱,资产阶级的拜金思想!
别给我乱扣帽子,你要是不给我算加班,到时我自己到会计抽屉里拿六毛五分钱,我不客气。叙德说着突然发现麻主任新戴了一副白边眼镜,忍不住噗哧笑起来,怎么戴眼镜了?
你天生一双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戴它干什么?不戴还看得清,戴了什么也看不清了。
你懂什么?最近厂里有阶级斗争新动向,我单靠眼睛不管用,戴上眼镜才能看得清楚。
麻主任说。
叙德知道那不是玩笑,但他琢磨半天也没想出来谁是那个新动向。反正不是我,反正我没有新动向,叙德哺咕着往角落里的简易厕所走,飞起一脚踢那扇纤维板的小门,门没踢开,里面响起一个女人惊怕的声音,谁?有人!
一听就是金兰的声音,原来她也没走,叙德想返身离开,他已经很久没与她说话了,起初是因为羞辱和愤恨,时间一长便成了习惯。但叙德刚挪步身后便响起咯嗒一声,纤维板的门开了,他听见金兰用一种夸张而忸怩的语调打破了僵局,回头一看她正倚着门捂着嘴朝他笑。
一猜就是你,撒个尿也急得像狗。金兰说。
是我怎么样?叙德楞了一下,他觉得总这样躲着她有点失面子,他想审视一次那张熟悉而又久违的脸,但目光投过去很快就拐了个弯,落在旁边的竹篱墙上,他说,哼,是我又怎么样?
是你又怎么样?无情无义的东西。金兰说。
我不跟你噜嗦,叙德低下头往厕所里钻,他说,别挡着我,好狗不挡道,我再跟你噜嗦我就是傻x。骂我是狗?我今天就做狗了,就不让你进去,金兰仍然堵着厕所的门,她脸上的微笑似乎是想激怒对方而挤出来的,就不让你进去,憋死你,金兰说,看你能不能把我吃了。
你脑子有问题,对,你就是个疯子,我才不跟疯子噜嗦,叙德朝金兰乜斜了一眼,掉头往玻璃瓶堆后面走,边走边说,哪儿都能尿,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叙德在玻璃瓶堆后面又扫了金兰一眼,他发现她发胖了,或许不是胖,而是怀胎以后的体型变得臃肿而愚笨。金兰仍然站在那里,但脸上那种妩媚而带有挑衅意味的微笑不见了。
叙德看见她抽了抽鼻子,金兰抽吸鼻子就说明她快哭了,倏地有一种类丝薄布崩裂的声音飘过来,金兰果然哭了。
无情无义的东西,金兰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她说,你还不如拿刀子来捅我的心。
到底是谁捅谁的心?你说的是外国话?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叙德冷笑了一声,翻过一堆玻璃瓶,他说,我要走了,我没工夫跟你多噜嗦。
沈叙德,你给我站住!金兰突然一声怒喝。
叙德一惊,他站住了,一边整理着裤子一边说,有屁快放,告诉你了我很忙,明天我要接见西哈努克亲王,后天接见金日成,我哪有工夫跟你噜嗦?
金兰没有被叙德逗笑,以前的笑话对于这个孕妇就像对牛弹琴,沈叙德,你过来,金兰仍然阴沉着脸说,敢不敢过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那有什么不敢的?叙德嗤地一笑,他摇着肩膀朝金兰走过去,难道我还怕你强奸我?
叙德离金兰大约有一尺之距,他想向她炫耀自己满不在乎的目光和表情,但不知怎么难于抬头,他闻到金兰身上散发出粉霜和发乳的香味,那种香味勾起了一些紊乱而狂热的回忆,叙德的血从身体各个部分往上冲顶,他扯着略略嫌紧的喇叭裤,神情突然恍惚起来,野猫,叙德像以前一样叫了金兰的绰号,他的脑袋向左边扭过去,又朝右边歪斜着,野猫,你要跟我说什么?
我要你摸摸我们的孩子。金兰含泪睬视着叙德,她说,我猜是一个儿子。
到底是我儿子还是我弟弟?叙德怪笑了一声。
是你儿子,金兰说,我要骗你我就是婊子货,你要是开得出口可以去问你爹,我有没有让他动真的。
儿子就儿子吧,说那些干什么?叙德摸了摸他的鼻子,他说,儿子,嘿,儿子,怎么摸?
用手摸,笨蛋。金兰一把捉住了叙德的手,把它塞进毛线衣下面,轻一点,你怎么笨手笨脚的?金兰又笑起来,慢慢地移动着叙德的手,这是他的脑袋,你摸出来了吗?金兰说,还有这儿,轻一点,这儿大概是他的小屁股。
摸到了,怎么像石头一样硬邦邦的?叙德很快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的身体在黄军装内来回摆动着,怎么搞的?痒死我了,叙德说,摸了一下怎么浑身痒起来了?
你还想杀我吗?金兰的泪眼里又迸射出万种风情,她的手悄悄伸过来在叙德大腿上拧了一把,你要是杀了我就把你的骨血也杀了,笨蛋。
办公室那侧传来关门上锁的声音,麻主任夹着黑包出来了,金兰想躲到厕所后面,但麻主任的短发猛地往这边一甩,谁?谁在那儿?麻主任厉声喊道,金兰,你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我上厕所呀,金兰捏着嗓子说,你用不着这么紧张,我又不搞破坏。
谁知道你搞不搞破坏?上个厕所上老半天,麻主任踮起聊,眼睛越过玻璃瓶堆朝厕所后面张望着,还有谁在那里,给我出来!
叙德觉得躲不过去,就梗着脖子站出来,他对麻主任说,你瞎吵什么?我们在讨论国际大事,苏修的航空母舰已经在美国登陆了,第三次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你不知道吧?你还是主任呢。
胡说八道,散布政治谣言,你想借谣言转移斗争大方向?麻厂长冷笑了一声说,你们两个鬼鬼祟祟地在那里于什么?
没有鬼鬼祟祟,我们真的在讨论世界大战的事。
有没有世界大战要看中央文件,文件还没下来,轮得到你们两个人讨论?麻主任愤怒地拍着她的黑包,她的冷峻的目光在金兰和叙德的腰腹以下扫视着,你们两个人,哼,又缠到一起去了,江山能移本性难改,狗改不了吃屎。
主任你怎么说话呢?金兰说,上个厕所也犯错误啦?
亏你们想得出来,在厕所里偷偷摸摸的,也不嫌臭,也不嫌倒了胃口。麻主任拉开了两扇大门,朝厕所那边狠狠地丢了个白眼,还不快走?我要锁门了,我对你们总是宽大处理的,你们以后也该自觉点了,春天还没到呢,别在厂里叫春!
其实春天已悄然降临城北地带了。叙德和金兰一前一后走出玻璃瓶工厂,迎面拂来的是黄昏软软的凤。一棵孤零零的梅树从花匠老刘家的天井里探出几支花苞。我说哪来的香味!
是梅花开了。金兰欣喜地拍了拍手,想伸手去摘花枝,却够不着,喂,你帮我摘一技,金兰喊着叙德,一回头发现叙德疾步走远了,主兰就仙讪地骂起来,胆小鬼,他也躲着我了,沈家的男人,都是胆小鬼。
香椿树街是人来人往,过路人看见孕妇金兰仍然扭着腰肢在街上走,衣裳钮扣上挂着的桅子花一颤一颤的。骚货金兰成了孕妇后下改初衷,她依然向熟识的男人们抛去一个个媚眼,而男人们不知为了什么,轻佻的目光省略了金兰敷满粉霜的脸部和丰满的双乳,都盯着她的肚子看,不止是那些男人,许多香椿树街人都关心着金兰肚子里的孩子。
有人在外面敲门,一听这种杂乱而响亮的敲门声,达生就知道是小拐来了,别去开门,达生对母亲说,他又要来跟我挤一床了。但腾凤说,小拐可怜,你不可以这样对待他的。滕凤拉了下灯绳,刚熄的电灯又亮了,达生听见母亲用一种异常温婉和气的声音说,快进来,别冻着了。达生觉得母亲近来对别人客气得有点过分。
小拐的身上仍然套着过年新做的蓝卡其布中山装,显然裁剪得宽大了,袖子卷了一道边,口袋也缝得歪歪斜斜,滕风问,这衣裳是锦红替你做的?小拐说,她哪儿会做衣裳!是百货店买的。滕凤知道小拐在说谎,却不忍心点穿,她跟在小拐后面伸手在那件新中山装上拍了拍灰,说,你姐姐够能干的,不过一个家缺了亲娘就是可怜。
怎么又来了?达生斜眼看着他的猥琐的朋友,又让你爹赶出来了?
他赶我?到底谁赶谁呀?小拐的表情有点尴尬,他走到床头从达生脑袋下抽掉一只枕头,我们家来了一大帮亲戚,住不下了。小拐说,我就委屈一下跟你挤一挤啦。
挤一挤可以,不过睡觉时不准你再瞎摸,达生说,你要敢瞎摸我就掰断你的手。
不摸就不摸。小拐讪笑着爬上床,他说,你又不是女孩子,有什么可摸的?
是初春的夜晚,窗外响过几声春雷之后便下起了雨,雨水滴滴嗒嗒地灌满了窗下丢弃的瓦罐,打在屋顶的青瓦上则是一片沙沙之声。外面充斥着化工厂废气的空气渐渐被洗净,两个少年闻到了一种树叶和花卉的清新气息,达生睡意朦胧,但每次入睡时都受到了另一头小拐的骚扰,小拐的方法简单实用,他在达生的脚板上挠痒。
你再挠我就一脚把你踹下床,达生说。
不是我,是蚊子。小拐在床的另一头嬉笑着,她说,你猜我昨天从化工厂捞了什么?打死你也猜不出来,一桶汽油,我就大摇大摆地把油桶从后门滚出来,谁也没注意,化工厂的人都是蠢猪,我哪天去把厂里的锅炉卸了运回家,他们也不会注意。
我最看不上你的花样,杀人放火都是本事,小偷小摸的算什么?达生说,我要睡了,你哪天放火烧了化工厂我就认你是好汉。
放火还不容易?放火没意思。小拐说,我拿那桶油跟猪八戒换了一条香烟,群英牌的,我口袋里还装了一盒,你要抽吗?
明天抽,明天分我一半。达生说。
你猜我滚油桶的时候遇见谁了?小拐换了一个话题,语气也变得神秘而恐怖起来,打死你也不相信,我看见了美琪,美琪就站在化工厂的后门口!小拐蹬了一下床那头的达生,试图引起对方的注意,你猜美琪对我说什么?她说你要把油桶滚到哪里去?换了别人早就吓死了,我可不怕鬼魂,我说,关你屁事,说着推着油桶从她身边过去了。我还瞪了她一眼,美琪跟活着时差不多,就是身上湿漉漉的,我看见她手里是捏着一叠蜡纸红心,也没见她往我身上贴,回到家脱衣服就奇怪了,嘿,衣服后面也给她贴了一枚蜡纸红心。
达生迷迷糊糊地听小拐在讲幽灵美琪的事,他懒得讨论一个女孩的鬼魂,便自顾睡了。
那个奇怪的梦就在雨夜里出现了,他记得幽灵美琪挟着外面的小雨飘然而至,她的黑发绿裙上都还凝着晶莹的雨珠,美琪站在他的枕边,她的披散的长发掠过梦中人的面颊,冰冷、潮湿却异常地轻柔,你来干什么?你该去找红旗报仇。达生愤怒地驱逐着幽灵美滇,但他很快发现那个湿润而神秘的身体是无法推却的,它像一束花散发着芬芳歪倒在他的枕边,像一片月光清冷地歪倒在他的枕边,我是达生,我不是红旗,达生焦灼地申辩着,但他仍然看见美琪的黑发向下披垂,一点点的掠过他的面颊,美琪忧伤的眼睛和苍白的嘴唇一齐向他俯迎下来,逼近达生的面颊,他闻到了夏天夜饭花开放的清香。我是达生,我不是红旗,达生举起手遮挡着那双眼睛和嘴唇。手臂上便也有湿润而柔软的东西掠过,好像是她的头发,好像是她的嘴唇。达生终于失去抵御幽灵美琪的力量,他的身体在棉被下抽搐起来,在心醉神迷的瞬间达生看见幽灵美琪摇动她的长发,许多水珠子闪闪发亮地溅出来,幽灵美琪摇动她的手里的一叠红纸片,那些红纸片便像蝴蝶一样绕着他飞起来。
窗外的夜雨没有停歇,北窗被风推开了半寸,有雨点轻轻溅到床头。达生醒了,两只手下意识地捂紧了短裤,他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个奇怪的梦,美琪活着的时候他们毫不相干,没想到他会梦见她的鬼魂,而且让她搞得这么狼狈,肯定有人把手伸到他短裤里了,肯定是小拐在搞鬼,小拐现在也许躲在被子里偷偷地笑。达生突然又羞又怒地把小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膝盖死死地压住小拐的胳膊。
我让你再瞎摸,达生咬牙切齿地说,看我怎么把你的手拜断。
你发疯啦?小拐惊叫起来,谁摸你了?我就摸了我自己。
谁摸你谁就是孙子,小拐在床的那一头赌咒发誓,突然大声喊叫起来,你看窗子,看窗上的玻璃,是美琪来过了。
达生抬头去看窗子,果然看见一枚蜡纸红心贴在玻璃上,雨夜里月色昏瞑,那枚蜡纸红心被雨线洗刷着。泛出一圈温暖的光晕。鬼魂?鬼魂敢跑到我家门上来?达生怔了一会儿,突然将身子探出窗外,冒着雨把玻璃上的蜡纸红心揭了下来,他听见小拐在后面短促而狡黠地笑了一声,操他娘的,鬼魂居然敢跑到我这里来?达生骂着把蜡纸红心揉成一团,扔到窗外的雨地里,他看见蜡纸红心在一潭积水中轻轻浮动,那圈红红的光晕在蒙蒙雨雾中更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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