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北方的寒流正在南下,江南部分地区可能会有降雪。香椿树街的人们对此并没有在意,因为天气预报总是出错。但是冬至那天雪真的缓缓地袅袅婷婷地落下来,拎着空酒瓶前往杂货店打冬酿酒的人们都让雪片淋湿了头发和棉祆,他们站在杂货店里拍打着身上的小雪片,一边抬头望着阴郁的天空,说,冬酿酒还没吃,怎么就下起雪来了?
又说,邋遢冬至干净年,今年过年天气肯定好的。而孩子们已经在街上疯跑了,小学校陈老师的弱智儿子爬到一辆板车上,用双手去接空中的雪片,接住了就用舌头舔吸,一边舔着一边快乐地喊,吃冷饮,吃冷饮啦。
雪下到半夜就成了鹅毛大雪,首先是水泥厂的大窑和化工厂的油塔变白了,接着是香椿树街人家的房顶盖了一层雪被,最后狭窄的石子路上也积起了二寸厚的雪,那些去亲友家喝冬至酒的人夜半归家,咯吱咯吱的踩雪声都清晰地传到临街的窗户里面。冬至夜就在米酒的醇香和醉酒者的踩雪声中过去了。
第二天清晨滕凤抓了把扫帚到门外去扫雪,扫了几下就看见了那条僵死的蛇,滕凤吓了一跳,她已经许多年没见过蛇了,作为一个耍蛇人的女儿,她依稀认得那是被父亲称为火赤练的毒蛇,她不知道这条蛇为什么会死在她家门口,按照香椿树街的说法,祖宗神灵有时会变成一条蛇守卧在地下或院子里,他们把这些蛇称为家蛇,相信它们保佑着子孙后代安居乐业,但滕凤自从李修业被卡车撞死后,一直认定李家几代人都是罪孽深重而遭神灵唾弃的,她相信李家的朽蚀的地板下面只有老鼠而绝无神秘的家蛇,她真的不知道这条蛇为什么死在她家门口,肯定是冻死的,滕凤用扫帚拨了拨死蛇,死蛇像一段麻绳一样僵直而缺乏弹性,她记得父亲说过蛇也怕冷,冬天蛇不出洞,那么昨天夜里它为什么冒着雪寒爬到街上来,为什么恰恰死在她家门口呢?
滕凤怀着不安的心情把死蛇扫进簸箕里,又在上面盖了一层雪块往垃圾箱那里走,街上已经有上早班的人小心翼翼地骑车通过雪地,也已经有孩子在门口堆起雪人,滕凤站在垃圾箱旁茫然地观望着雪后的街景,突然觉得清冽的空气中浮起一种淡淡的蛇腥味,那是从蛇篓上散发的气息,那是她父亲身上和一条红底绿花棉被上散发的气息,也是滕凤作为一个耍蛇人的女儿永远难忘的气息。
滕凤捂住了鼻子,她又想起耍蛇的父亲,多年来滕凤已经养成了这个习惯,每次想起父亲她便会自然而然地捂紧鼻子。
后来滕凤就一直烦躁不安,对于她父亲的突然寻访,她是早有预感的。蛇先来了,耍蛇人父亲随后也将来到。
达生当时正和叙德一起在堂屋里打沙袋,沙袋是达生自制的,为了这口沙袋,达生拆掉了家里的一只帆布旅行包,到运输船上偷了五斤黄沙。达主不顾母亲的反对,把沙袋悬吊在堂屋的房梁上,他像凤凰弄的鸠山他们一样,一拳一拳地击打沉重的沙袋,看着沙袋像秋千架似地荡来晃去,听见家中的房梁吱吱地鸣叫,达生的心里充满了激情,他喊来了叙德,叙德摸了摸沙袋,第一句话就给达生泼了冷水,叙德说,这叫什么沙袋?怎么能用帆布?要用皮的,没有皮用人造革也行。达生有点窘迫,他说,我看见鼻涕虫的沙袋就是这么做的,反正是练拳头,管它是帆布还是皮呢。
达生扬起右拳击向沙袋,沙袋荡到叙德面前,叙德只是用手推了推,他的脸上仍然是一种鄙夷的神色,叙德扫了达生一眼说,这样练不出来的,瞎练有什么名堂?就算你拳头练硬了腿还是不行,腿上功夫很重要,不拜师傅永远练不出来。达生埋着头又打了几拳,他觉得叙德的奚落往往击中要害,这使他感到一丝愠怒。我也不想怎么样,只要在香椿树街上能对付就行了,达生说着突然想起那次倒霉的双塔镇之行,他的眼睛里闪出几朵冲动的火花,说,再去一趟双塔镇怎么样?再去找找王和尚怎么样?叙德却晒笑着挥了挥手,叙德说,什么王和尚?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他那套武艺是骗人的,是花架子,真要打起来没有屁用。
沙袋仍然在半空中摆动,但达生已经停止了击打的动作,指骨和手背上有一种尖锐的痛感,达生好几次想抚摸痛处但都忍住了,他的迷惘而错愕的目光紧盯着叙德,似乎在判断叙德的消息是真是假,那么你说还有谁的武功最好,达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谁的武功最好?
十步街你去过吗?叙德斜睨着达生,咳嗽了一声说,现在都说十步街严三郎最厉害,轻功、硬功和散打,样样都厉害,不过你就别想拜他师傅了,人家早就收了关门徒弟。
他的关门徒弟是谁,达生问。
好像是公交公司的一个司机,叙德转过脸望了望门外说,也有人说严三郎儿子就是他关门徒弟,他儿子在北门的油漆商店。
滕文章就是这时候出现在门口的。滕文章头戴一顶本地罕见的黑毡帽,肩背包裹卷,手里提着一只蛇篓,朝门里探头看了一下,正好达生朝门外回头,滕凤的眉眼神气都在那个少年脸上得到了栩栩如生的再现,滕文章的眼睛就倏地一亮,喉咙里漏出一句深情的家乡方言,小把戏,凤丫头的小把戏,而滕文章的脚便情不自禁地踩到了门槛里面。
要饭花子怎么进来了?达生过来把滕文章往门外推,他说,怎么敢到我门上来要饭?快给我滚出去。
你不要推我,滕文章打开蛇篓的盖子,一条蛇就把脑袋探出来,蛇信于吐得很长,果然把达主吓了一跳。滕文章瞥了眼素未谋面的外孙,背对着他坐在女儿家的门槛上,滕文章说,小把戏,你不要推我,我闯了五十年江湖,从来没有人敢推我,你怎么敢推我?
你是耍蛇的?达生仍然疑惑地审查着那只蛇篓,他说,你耍蛇不到街上去,到我门上来干什么?
滕文章笑了笑,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他用一种威严的口气对达生说,去叫你娘出来,告诉她我来了,我是她亲爹。我是滕文章。
达生怔在门边,他看了看叙德,叙德的脸上是一种不怀好意的表情,达生摸了摸耳朵说,怎么回事?她有个亲爹,我怎么没听说过?
屁话,她没有亲爹难道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滕文章的情绪突然激奋起来,他怒视着达生,喉咙里呼嗜呼嗜地喘气,没有我就没有你娘,没有你娘就没有你,小把戏你听懂了吗?
不懂,达生偏过脸看着那只蛇篓,他说,你还是耍一回给我们看看吧,篓子里有几条蛇?你会不会把蛇脑袋放迸嘴里?你放一回给我们看看。
我耍蛇给你们两个小畜生看?滕文章愤愤地咕哝着,忽然站起来向里屋高声喊起来,凤丫头!凤丫头!李修业!
凤丫头?叙德在边上嬉笑起来,他对达生说,你娘叫凤丫头?他还在叫你爹,你爹能听见吗?
达生这时候似乎已经相信耍蛇佬真的是他外公了,他没有再驱赶滕文章,她马上就下班回家,你等着吧。达生说完就重新击打起沙袋来,过了一会儿达生才想起其中的疑窦,他问滕文章,既然你是她亲爹,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我家呢?
滕文章坐在女儿家的门槛上观望着暮色中的香椿树街,溃烂的眼角处凝结了一滴浑浊的眼泪,他没有回答达生的疑问。
街上的积雪已经化成了泥浆和积水,从工厂下班的人们从耍蛇人滕文章的视线里杂沓而过,滕文章听着达生击打沙袋的噗噗的声音,听着他仅剩的三条蛇在竹篓里嘶嘶地游动,旅途劳累终于袭倒了他,滕文章就把脑袋枕在包裹卷上打起瞌睡来,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谁在动他的蛇篓,滕文章一下就惊醒了,别动我的篓子,小心蛇咬。滕文章搬动蛇篓之际看见一个穿蓝色工作棉祆的中年妇人立在他面前,阔别二十年,滕凤从前红润姣好的面容已经变得憔悴而苍老,唯有眉眼的一颗黑痣还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气息,滕文章浑浊的目光久久地盯着那颗黑痣,他说,凤丫头,我老了,我走不动了,让我在你家过个春节。
滕凤一手拿着油布伞,一手拎着装饭盒的尼龙网袋,她像一个木偶一样站在父亲面前,一种惊愕夹杂痛苦的表情凝固在滕凤的脸上。
我老了,耳聋眼花了,我不能再耍蛇了。滕文章抬起糙裂的手背揉着眼角,他的语调听上去是牢骚多于请求,去年在山东让蛇咬了一回,今年在乡下又咬了一次,x他娘的,我真的不行了,我要在你这里住下来了,过个春节。
滕凤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这个动作表明她已经恢复了镇静,这条街有好几座桥,你该记得,桥下都有桥洞,滕凤说,你怎么不去住桥洞?
屁话,滕文章朝女儿狠狠地啐了一口,他说,亏你说得出口:养儿防老,当初要不是留这条后路,我就把你喂了蛇了,你这条命是我给的,你不养我谁养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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