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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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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令回马返京,他没有想到疲惫的归程就是死亡之路。当来俊臣的捕吏在洛阳城门外挡住他的马时,岑长倩终于明白过来,绝望和求生的本能使他狂叫起来,滚开,让我去见圣神皇帝。而来俊臣发出了数声冷笑,他说,是圣神皇帝下诏逮捕你,你一心叛变大周匡复唐朝,居然还有脸去见皇帝陛下?那时候地官尚书格辅元和中书舍人欧阳通刚刚锒铛入狱,皇家大狱的狱卒们又看见奉命西征吐蕃的岑长倩被押进了密室,乔长倩不知怎么吐掉了嘴里的口枚,他的怒骂声响彻大狱幽闭的空间,武承嗣算什么东西,他要是做了皇嗣天诛地灭。女皇后来对诛杀岑长倩等朝臣之事流露了悔意,更重要的是她被皇嗣之事搅得心烦意乱,不想听见任何人提及武承嗣的名字。那个率人请愿的王庆之曾得到女皇的一份手令,可以随时进入宫门请见皇上,但当王庆之屡屡前来上阳宫时,女皇又对这个不知深浅的市井草民厌恶起来,她让凤阁侍郎李昭德把王庆之杖打出宫,李昭德一向对王庆之这样的投机献媚者深恶痛疾,获此密令心花怒放,干脆就把王庆之杖死于宫门前,回来禀奏女皇说王庆之已被清除,他以后再也不会来烦扰皇上了。女皇说,是不是把他打死了?

    李昭德说,刑吏们下手重了些,不小心打着了他的后脑。女皇沉吟了一会说,切记不要随便伤人。不过那个王庆之也确是可憎,给他梯子就上房顶,我还没到寿限呢,我不要听一介草民老是在耳边聒噪皇嗣之事。女皇叹了口气注视着凤阁侍郎李昭德,忽然间,李卿在此事上是否也有谏言?可谏可不谏。李昭德的回答显露了他机智的轻松的风格,他说,皇帝陛下一贯以贤德智性使微臣敬叹,立谁为皇嗣本是陛下的胸中成竹,臣子们又何须为此饶舌?况且陛下与太子旦母子情深从无嫌隙,子承父业为天伦常纲,子继母位也是顺理成章。何以见得?女皇打断了李昭德,她的温和鼓励的目光中无疑多了点警惕和戒意。当初高宗皇帝把江山社稷托付给陛下,万一把天下传给武承嗣,高宗天皇必然不会接受血食祭祀。更何况人世间心心相隔,父子亦然,母子亦然,又何况姑侄呢?凤阁侍郎李昭德的最后一番话打动了女皇的心,提到已故的高宗女皇的眼睛里沁出一点老泪,她朝李昭德赞许地点着头,李卿一言胜过百官千谏,这些年来我广纳才俊野不遗贤,但是能像李卿这样一语中鹄的人却寥寥可数。李昭德从此成为女皇的红人,也成为武承嗣的仇敌和别的宰相妒嫉的对象,这当然是李昭德自己的事,女皇无暇顾及这种事情,女皇很快又陷入新的烦恼中了。新的烦恼来自女皇的第一个男宠薛怀义,那时候御医沈南谖收锫鑫什≈*已成女皇床上新欢,白马寺里的薛怀义被失意和妒火折磨着,有一天他对寺里的和尚说,不要以为我是想用就用想扔就扔的驴鞭。我是玉皇大帝下遣的天兵天将,就是宫里的皇帝老妇也奈何我不得,只要我愿意,只要我吹一口气,洛阳宫就变成一片焦土。

    白马寺的僧人们认为薛怀义是犯疯病了,有人将他的反常奏告宫中,女皇对此一笑置之,本来就是个疯和尚,从小胡言乱语惯的,不必跟他认真。女皇又说,不过也别小觑了疯和尚,当初他奉命修建明堂也是功勋卓然的,没有超过限期,也没有多花国库一文钱。奏告者从女皇的话语中感受到某种缘于旧情的袒护,也就不敢对薛怀义稍有造次。几天之后便发生了那场吓人的火灾。是一个狂风之夜,值夜的宫人们突然发现万象神宫的天顶上冒出了一片火焰,火借风势很快蔓延开来,整个宫城被火光映红了,巨梁哔啪焚烧之际夜空亮如白昼。惊慌失措的宫人们倾宫而出,用一盆盆水浇灭了朝四处扩散的数条火龙,但万象神宫却是保不住了,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它的九条巨龙檐头被火焰吞噬,九只金凤的双翅飘然飞离它的枝头,一座惊世骇俗的神圣殿堂在黑风红火中慢慢倾颓,在黎明时分终于化为一堆温热的废墟。受惊的宫人们没有想到谁是纵火犯,许多人怀疑那是神明显圣的天火。上阳宫里的女皇也看见了明堂的巨火,女皇被上官婉儿搀扶着望着那一片火光,起初还能镇定,但看到后来她的身体便左右摇晃起来,宫人们急忙把她扶回宫中。女皇面色煞白地躺在龙榻上,她说,婉儿,是天谴吗?婉儿说,陛下不必多虑,依我看是有人故意纵火。女皇忽然悲伤地转过脸去,我知道是谁纵火,是那个该死的疯和尚。女皇几乎是呻吟着自语,是我把他宠坏了,他居然敢烧皇宫,他居然把万象神宫烧掉了。匿藏于白马寺的纵火者已经引火烧身,但是薛怀义仍然半疯半狂地酣睡着。有一天白马寺来了位不速之客,是太平公主的侍女赵娟儿,赵娟儿来请薛怀义赴瑶光殿公主的便宴,薛怀义就哈哈大笑道,我与太平公主情谊甚笃,她来请我自然要去,去又如何,皇上不忍杀我,公主便舍得杀我吗?薛怀义不知道太平公主是受母亲之托去除他这条祸根的。薛怀义之死极为奇异生动,据说他死于二十四名宫婢之手,二十四名宫婢从瑶光殿的花丛里扑出来,用一张大网罩住了那个恃宠卖疯的和尚,然后跑来了十五名壮士,十五壮士每人持一木棍,朝网中人各击一棍,薛怀义便悄无声息一命呜呼了。后来太平公主咯咯笑着向母亲描述了薛怀义在网中挣扎时的情景,但是女皇厉声喝止了太平公主,别再提他了,女皇说,那个疯和尚让我恶心。

    女皇登基以来一直频繁做着改元换代之事,到了证圣元年,女皇对此的想像力已临登峰造极之境,这一年女皇将年号改为天册万岁,并自称天册金轮大圣皇帝。

    人们不习惯这些浮华古怪的谥号,但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女皇喜欢变化,女皇愈近老迈愈喜欢新的变化,许多臣吏失望地发现,他们献媚于女皇的脚步永远赶不上她奇思怪想的速度。宫廷群臣仍然在女皇身边上演着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好戏。铁腕宰相李昭德的好时光并不长久,不仅是来俊臣、武承嗣,许多朝廷重臣都对内史李昭德充满了反感、嫉妒和憎恨,女皇在不断听到群臣弹劾李昭德的谏奏后,终于将其贬迁岭南,与此同时受贿案发的来俊臣也被赶出了京城。人们说假如李、来二臣如此老死异乡也算个圆满的结局,但两年以后女皇恰恰把他们召回京都,分别任职监察御史和司仆少卿。冤家路窄的较量由此开始。据说是李昭德先发现了来俊臣比以前更严重的索贿罪证,正欲告发时来俊臣却先下手为强,来俊臣与李昭德的另一位仇人秋官侍郎皇甫丈备联手诬告李昭德的反心,先把李昭德推入了大狱。假如来俊臣就此洗手,或许也能免其与李昭德殊途同归之运,但来俊臣无法抑制他复仇与杀人的疯狂,来俊臣还想除掉武承嗣及武氏诸王,他与心腹们密谋以武承嗣逼抢民女为妾之事作突破口,一举告发武氏诸王的谋反企图,但一个叫卫遂忠的心腹却悄悄把消息通报了武承嗣。于是一个奇妙的连环套出现了,武氏诸王采取的是同样的先发制人的手段,他们发动了司刑卿杜景俭和内史王及善数名朝臣上奏女皇,请求对索贿受贿民愤极大的来俊臣处以极刑。

    据说女皇那段时间寝食不安,情绪变幻无常,对于李昭德和来俊臣的极刑迟迟未予敕许。她对上官婉儿说,这两个人都是我的可用之材,杀他们令我有切肤之痛,可是不杀又不足以平息群臣之心,我害怕杀错人,我得想个办法知道谁该杀谁不该杀。上官婉儿说,这可难了,群臣对任何人的评价都是众口不一,难辨真伪。女皇沉默了一会说,或许只有杀鸡取卵,把两个人杀了弃市,让百姓们面对尸首,他们自然会有不同的反应,好人坏人让百姓们说了算。于是就有李昭德和来俊臣同赴刑场的戏剧性场面。适逢乌云满天燠热难耐的六月炎夏,洛阳百姓在雷鸣电闪中观看了一代名臣李昭德和来俊臣的死刑。他们记得李、来二臣临死前始终怒目相向着,假如不是各含口枚,他们相信会听到二位死犯最后的精采的辩论或攻讦。

    刀光闪烁处人头落地,豆大的雨点朝血腥的刑场倾盆而下,执刑的刑吏们匆忙到檐栅下避雨,一边静观百姓们对两具尸首的反应。他们看见围观的人群突然呼啸着涌向来俊臣的尸首,许多男人撩开衣服朝死尸撒尿,更有几个服丧的妇人哭嚎着去撕扯来俊臣的手脚。刑吏们心惊肉跳,转而去看李昭德的尸首,雨冲刷着死者的头颅和周围的血污,没有人去打扰他的归天之路,后来有两个老人拿了一张草席盖在李昭德的尸首上,刑吏们听见了两个老人简短的对话,一个说,李昭德是个清官。另一个说,我不知道他是清官还是贪官,我光知道是他修好了洛水上的中桥。

    后来执刑官向女皇如实禀奏了刑场的所见所闻,女皇听后说,来俊臣杀对了,再施赤族之诛以平百姓之怒。过了一会儿女皇又说,李昭德为小人所害,我也深感痛惜,择一风水吉地为他修个好墓地吧。

    美少年张昌宗于万岁通天二年进入上阳宫女皇的寝殿,他是太平公主从民间寻觅到的一味长生不老的妙药,太平公主坚信苍老的母亲会从少年精血中再获青春活力,她把张昌宗带进母亲的宫中,就象携带一样神秘珍贵的礼物,而女皇一见面前这位玉树临风的少年,淡漠慵倦的眼睛果然射出一种灼热的爱欲之光。女皇把这件活的礼物留在了宫中。

    这一年张昌宗十八岁,他像一条温驯可爱的小鱼轻啄女皇干滞枯皱的肌肤,柔滑的善解人意的云雨无比美妙,女皇脸上的风霜之痕被一种奇异的红润所替代,她从枕边少年的身上闻到了某种如梦如幻的气息,是紫檀、兰麝与乳香混合的气息,它使女皇重温了长安旧宫时代那个少女媚娘的气息,它使女皇依稀触摸了自己的少女时代,这很奇妙也令女皇伤感,因此女皇在云雨之后的喜悦中常常发出类似呻吟的呼唤声,媚娘,媚娘,媚娘。张昌宗后来知道媚娘是女皇的乳名。

    美少年张昌宗在上阳宫里如鱼得水,伺候一个老妇人的床第之事在他是举手之劳,因此得到的荣华富贵却是宫外少年可望而不可及的,张昌宗进宫五天便被女皇封为银青光禄大夫,获赠洛阳豪宅、奴婢、牛马和绢帛五百匹。张昌宗有一天回到他的贫寒之家,看见他哥哥张易之正在抚琴弄乐,张昌宗对他哥哥说,别在这里对墙抚琴了,我带你进宫去见女皇,你擅制药物精通音律,风月之事无师自通,女皇必定也会把你留在宫中。张易之问,也会封我光禄大夫吗?张昌宗就大笑起来说,不管是光禄大夫还是光福大夫,封个五品是没有问题的。女皇果然对张易之也一见钟情,张易之果然在入宫当天就被封为四品的尚乘奉御。

    从这一年的春天起,张氏兄弟像一对金丝鸟依偎在女皇怀里,上阳宫的宫婢们常常看见弟弟坐在女皇的脚边,哥哥倚在女皇的肩上,落日晨星式的性事使宫婢们不敢正视,她们发现苍老的女皇春风骀荡,她正用枯皱的双唇贪婪地吮吸张氏兄弟的青春汁液。谁也不敢相信,女皇的暮年后来成为她一生最美好的淫荡时代。有人以一种超越世俗的论调谈论女皇的暮年之爱,与太平公主的初衷竟然如出一辙,女皇对床第之欢历来看得很轻,张氏兄弟不过是她的长生不老之药。

    女皇有一天做了一个怪梦,梦见一只鹦鹉好不容易逃出樊笼,双翅却突然垂断了,梦见那只鹦鹉在花泥风雨里痛苦地鸣叫着,却不能飞起来。女皇梦醒后一阵怅惘,她依稀觉得这个梦暗含玄机,把梦境向榻前的张家兄弟细细陈述,张易之的回答不知所云,张昌宗则自作聪明地叫起来,陛下,一定有小人想谋害我们兄弟。女皇忍俊不禁地笑起来,在张昌宗的粉脸上拧了一把,胡诌,女皇说,我虽然疼爱你们兄弟,但我梦见的鹦鹉双翅却万万不会是你们兄弟。前朝老臣狄仁杰那时历经沉浮恢复宰相之职,狄仁杰不知道女皇召他入宫是福是祸,他记得女皇那天的表情异样,而且她第一次不施浓妆地暴露在臣相面前,憔悴、枯瘪,白发苍苍,她的宁静而疲惫的目光告诉狄仁杰这次召见非同寻常。女皇说,狄卿你素来擅长解梦,能否为我化解一个怪梦呢?狄仁杰觉得蹊跷,他从来没有解梦的特长,但当女皇紧接着陈述鹦鹉之梦时,狄仁杰明白了一切,狄仁杰说,臣以为陛下梦中的鹦鹉就指陛下圣身,两只翅膀可以拆解为两名皇子,庐陵王哲和太子旦。

    女皇说,可是我梦见鹦鹉的双翅折断了,鹦鹉怎么也飞不起来。狄仁杰说,臣以为鹦鹉要飞起来必须先动双翅,或许现在是陛下召回庐陵王择定皇嗣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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