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忙上前搀扶。宝钗犹跪着不肯起,手里攥着一把香,一边磕头,一边烧香,说一回又哭一回,直哭得花愁月颤,肝肠寸断,眼看着香烧得尽了才起来,脚跟儿早软了,趔趄两三下方站稳了,回至炕上躺下,便有些声重鼻塞的起来。
次日早起,麝月打水进来,见宝钗犹向里卧着未起,小声请了两回,不见动静。及上前看时,方见他双蛾蹙起,桃腮泛赤,嘴唇皮儿干裂趣紫,摸摸身上,烫得如火炉一般。忙向前院叫起袭人来,进来看了,也觉吃惊,苦道:“皇天菩萨,可够了我的了。一事不了,又添一事。”赶着打发老李婆子请大夫来。去了半日,却带进一个龙钟老妪来,进了屋子,也不望闻诊切,伸了手撩起帘子就向宝钗身上搭来,唬得袭人、麝月忙拦在前面,问他:“做什么?”那人道:“奶奶、姑娘们不教看,我可怎么知道顺不顺呢?”袭人越发糊涂,问他:“什么顺不顺的?”妇人道:“自然是胎位了,顺与逆,正与旋,关系重大,不得不摸清楚了才好对症下方,人命关天的大事,须讲不得脸面。这方圆几十里,我是最准的,多少富绅大宦的家里都进去过,连许多城里的老爷太太也常备了车马请我去,前儿东乡里胡老爷的二儿媳逆生倒养,就是我活活救下来的。是男是女,凭我一摸肚子就知道,连脉都不用诊的。”
宝钗又羞又气,转向里背身不理,麝月早掩了帘子问他:“我们奶奶不过是伤风咳嗽,你嘴里不干不净,混说些什么男呀女的?”老妪道:“我是接生的大夫,既不是喜,找我来做什么?”袭人这方知道李婆子糊涂,不问清楚就请了稳婆来,又气又恨,只得送稳婆出去。那老婆子道:“虽不是喜,到底出一趟诊,奶奶须得给些利是才好。”麝月只得拿了些钱给他坐车,稳婆还嫌不足,唠唠叨叨,直说耽误了他功夫,逼着麝月又加了一串,方才去了。
袭人重新叫过李婆子来,也不好多说他,只再三叮嘱,命他另请一位看伤风的大夫来。半晌,方又来了一位,诊过脉,说是秋燥之症,该有“鼻燥咽干,口渴舌燥,咳而无痰,喘而气促”诸征。又问咳时胁间有无剧痛,夜里是否出汗,麝月一一答了。遂立了一个生脉散的方子。宝钗命麝月拿来看了,隔帘问道:“既说是秋燥之症,如何又用人参?”大夫道:“不妨,人参虽热,却可生津,这药君臣相辅,治燥症最见效的,奶奶尽请放心。”宝钗便不说话,及蒋玉菡送出大夫去,方对麝月道:“我自幼体壮,只怕用人参不宜,既然断了病症是燥热,倒是抓一剂*煎来就是了。”袭人忙道:“方子是大夫写的,换了倒不好。”宝钗道:“我心里有数,你照我的话做去就是了。”袭人只得依言抓了药来。麝月守着炉子煎了,与宝钗服下。
谁知略好两日,便又烧起来。如此辗转反复,月余犹不见好,还是袭人悄悄拿了前儿大夫开的方子另取了生脉散来,也不教宝钗知道,只令麝月照常煎了与宝钗服下,方才渐渐的好了。
且说因宝钗病着,袭人想着王夫人既逝,正该着人往各处报丧去,自己身份不便,蒋玉菡更加不便。想了半日,方得了一个主意,遂亲自下厨,收拾了一样水晶肘子,一样五香鸡胗,一样面筋炒兔肉,一样麻婆拜观音,都装在一个食篮子里,提着往李纨门上来。见院子新翻盖过了,门前两个男仆模样的人在那里吃烟,又有一个小校在屋檐下学织荻帘儿。袭人说明来意,那小校通报进去,一时出来说:“我们奶奶不在家,本家太太请你进去。”
进来时,只见里边也都整砌一新,门窗栏杆都重新油漆,花篱庭树井井有条,不似从前大杂院时模样。那李婶娘身上穿着秋香色潞绸芦花赶月对衿袄儿,下着佛头青满绣蟹爪菊鹦哥绿滚边的洋缎裙儿,绾着祥云飞蝠金纽扣,头上梳着个芭蕉髻,插着和合二仙累丝嵌宝金摇钗,狮子滚绣球银梳掩鬓,手上戴一对汗浸子玉蒲镯,四连环喜鹊登梅的宝石戒指。见了袭人,忙不迭问好,又督着小丫头倒茶,撮些玉带糕、合欢饼让袭人吃。
袭人道了谢,便在炕沿下椅子上坐了,看见屋里新添了许多家俱摆设,便猜测许是贾兰做了官回来,心里先有几分欢喜。问时,李婶娘却又支支吾吾,只说贾兰在军中立了功,擢升了一个小头目,朝廷论功行赏时,那贾兰上了一本,说明京中尚有寡母独住无依。故而宫里送了赏银来,其实统共也没多少,为着贾兰的脸面,不得不把房屋整修一番,便十去了*;又将租给人住的房子收了自用,更加有出无进。袭人说了王夫人在金陵病故一节,那李婶娘吃了一惊,半晌叹道:“这也只好等你大奶奶回来,我告诉他罢。”袭人便又说了宝钗患病,无人出面治丧,只得请大奶奶帮忙料理等事,李婶娘踌躇一回,仍然说:“这也只好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袭人无奈,只得告辞回来。等了几日,方见前儿那小校送了包碎银子来,说:“我们太太前儿拜影回来,感了些风寒,又听见老太太亡故,伤心病倒了,如今正吃药呢,劳动不得,已在院里望空磕了头,就不亲来了。这银子教送给二奶奶,留着做法事用吧。一应超荐主祭之事,全凭二奶奶作主。”说着也不等宝钗等多问,便放下银子走了。宝钗无奈,只得命麝月收了银子,并不批评一语。袭人却愤愤不平,背地里向麝月道:“都说大奶奶面慈心冷,骨子里比谁都爱钱。还说从前在府里时,他便伙着他婶娘、表妹,把古董珠宝蚂蚁搬家一样尽挪了出去。他们如今住的院子,说是婶娘置的,其实便是大奶奶出钱,一早替自己预了养老。我只说是人们眼红老太太多疼了他们孤儿寡母,故意造的谣儿。谁料想他果真心冷,连太太死了这样大事也不闻不问,同样是媳妇,他是大奶奶,这边是二奶奶,怎么吊唁主祭这样大事,他倒好躲起来,全扔给二奶奶料理呢?”
麝月叹道:“如今亲戚们都穷了,况且连年来凶信不断,早都疲了。便得了信儿,上门吊唁,也不过一块尺头、两挂素面的敷衍一回;况且太太的灵又不在京里,礼自然更加薄了;主家儿倒要治席摆酒的麻烦,少说也得百十两银子。他自然要躲这个人情债。也是怕人家看见他富,不免向他告借。你不见自从分家后,凡亲戚有什么红白喜事,大奶奶何时伸过手来?话说回来,如今一家不如一家,谁不是少一事省一事,也不单只是他家。”袭人道:“话虽这样说,他到底是个官宦家小姐,老子做过国子监祭酒的,难道只为分了家,竟连个‘孝’字也不顾了?”
议了一回,到底彷徨无计,最终还是袭人求蒋玉菡印了些讣文各处去送,亲友们或有亲来唁慰的,或有命人送祭礼来的,果然便如麝月所说,不过是些冬菇素面,略尽心意。又凑了几个钱,俟宝钗略好些,便看了日子,约着一同往西门外牟尼院替王夫人做超荐法事。说明因王夫人灵不在京里,便不放焰口,只是拈香听经,尽心意而已。
到了这日,邢夫人带着贾琮,薛姨妈带着薛蝌、岫烟,尤氏同着贾蓉、贾蔷两对夫妻,王子腾虽不在京,夫人子女并王仁一家子都来了,又有刘姥姥带着巧姐儿,许多陪房家人,以及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菖、贾菱、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芝等族中子孙,凡得了信儿的,也都来了,各自雇车坐轿,将牟尼院挤了个水泄不通。
原来这牟尼院正是史太君祖上的产业,昔年妙玉来京查访贝叶遗文时,便在此借居,所以贾家方才得了消息。如今宝钗要替王夫人做法事,因铁槛寺、水月庵两处家庙前番均获了罪,便选在牟尼院主持。
一时院里设了鼎炉诸事,佛前供了牲醴之类,宝钗方磕下头去,忽见侧殿奔出一个人来,扑到跟前叫道:“那不是宝姐姐么?”宝钗听声音十分耳熟,及抬头看时,只见一个二十许女子,身上穿着半旧的石青褂子,满面憔悴,形容凄楚,却一时辨认不得。那人又叫道:“姐姐,你不认得我啦?我是湘云啊。”宝钗猛的一震,再看时,可不正是睽违多年、下落不闻的史湘云?忙一把抱住了叫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不来找我?”
那湘云又是哭又是笑,欲说时又说不出来,一回头看见宝钗祭在佛台上的那幅字,知道王夫人去了,忙爬过去磕了几个头,也顾不得等住持宣号,也顾不得给邢夫人、薛姨妈等见礼,便放开声音大哭起来。宝钗也撑不住哭了,薛姨妈更是哭得长一声短一声,几乎喘不过气来,岫烟一旁扶着,一边给他抚背,一边自己却也不住拭泪;邢夫人、尤氏等自出府来受尽苦楚,况且贾赦、贾珍俱埋身异乡,尸首无归,自己百年之后,更不知归葬何处?想起多少辛酸委屈,早哭得言语不得;刘姥姥更是撒开手脚,坐在地上拍腿大哭,巧姐儿便也哭了;王仁、贾琮等先还想着劝众人尽了礼再哭,奈何那些人也有借他人眼泪洒自己悲伤的,也有真心思念王夫人的,也有见景生情感伤啼泣的,都各自放声大哭起来,那里劝得住。
一时祭毕,便在庙里后院敞厅摆了几桌素席谢客,豆角、金针、百合、藕片,摆得满满当当,虽非海味山珍,倒也整洁齐备,另有一坛韶酒,一坛花雕。众人不免七嘴八舌,议些别后情形,又争问湘云这些年去了那里,如何过活。湘云不愿多言,只说投靠了一位远房亲戚,在桂边住了三四年,上月方才回京。又问众人可有史鼎、史鼐两位叔叔消息,众人都说没有。散了席,岫烟意思要宝钗回去住几日散散心,宝钗却要湘云同他回紫檀堡,又说:“袭人三不五时念叨他,等下见了,不知兴头成什么样呢?”又催着湘云收拾。湘云笑道:“我那里有什么东西好收拾,不过几件随身衣裳,跟师父说一声儿就好走了。”果然只拿了两件衣裳,随便包在包袱里,跟宝钗出来。
两人同了车,路上宝钗细问究竟,那湘云一行哭,一行说,这方说了个大概。原来那年卫若兰战中失落,生死不明,史、卫两家又互相推责,弄到殿前对质,闹得僵了,史鼐便欲毁婚,要替湘云另择一门亲事。那湘云却因为彼此已经换了庚帖,下了文订,早成朱陈之盟,岂为秦楚之念,作那“摇曳蝉声过别枝”的行径?便不肯负约另嫁,索性也不随叔婶回京,便在桂边投了个尼姑庵暂且住下,打听等候那卫公子消息。这些年四海为家,风里雨里,竟踏着海沿子寻了一个遍,就连几个海岛上也或是雇人,或是亲往,都一一打听了,却连片言只字也无,盘缠早已都用得尽了,只得回来京中,才知道贾府已经大败,子弟*云散,只得来牟尼院借住。若不是宝钗做法事,只怕一百年也不得遇见。
宝钗听了,不禁又抚泣一回,说着,紫檀堡已到了。湘云进来一看,只见院落虽不甚大,倒也房屋高朗,台砌宽平,中间铺着石子路,扫得一清如水,墙角数株桃树,已成参天之势;下边又有十来盆各色花卉,也有红掌,也有水仙,虽是冬清岁寒之际,却也含苞吐蕊,春意盎然。那袭人正在院里晾衣裳,看见湘云进来,猛然打了一个突,脸上似哭似笑,不敢认的样子。湘云笑道:“好花大姐姐,打小儿一块长这么大,这才嫁了人几年,就不认得我了。”
袭人听出声音来,这方确认不错,忙上前一把抓着叫道:“我的姑娘,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便哭起来,手拉着手问长问短,知道他回京不久,尚未找到史家叔叔,便又苦留他住下,朝夕相伴。湘云辞道:“三五日尚可,却非长久之计。你们偌大个院子,两家人住着已觉拥挤,再添我一个,如何使得?”袭人道:“正是呢,偌大个院子,前后两进,统共住了两家人,再添你一个,有何不可?”湘云笑道:“几年不见,你学得这般油口滑舌起来,到底夫唱妇随,家学”说到此,急忙掩住,不觉飞红了脸。袭人便也脸红起来,宝钗瞅着湘云叹道:“这么多年不见,还是这样有口无心的。”众人一笑作罢。
晚上宝钗在后院灶房又置一席,请湘云坐了首位,湘云再三不肯,袭人死活拉着坐下;宝钗对面相陪;袭人、麝月两个打横。说一回舟楫辛苦,风波险恶,又说一回人情冷暖,世事沉浮。那湘云原爱说话,况他经历也比众人不同,越发说得绘声绘色,如描如画,说到惊险处,钗、袭、麝三人都觉聚精会神,暗呼侥幸;说到伤心处,又都拿着绢子拭泪不止。
眼见月色映窗,疏枝如画,已是三更时候。袭人欲往隔壁收拾厢房,湘云忙拉住道:“不必穷忙,我不过略耽一两日,同宝姐姐睡便了。”袭人也因宝玉衾枕被褥都还未曾收,被他看见不便,正觉踌躇,听了这话,便说:“既这样,就罢了。且挤一晚,明儿闲了再收拾。只怕奶奶劳神。”宝钗笑道:“不过一天半日,有何不可?”袭人听这话,竟没有留湘云长住之意,倒觉诧异。再看湘云,倒只是疏疏然不以为意,便也只得按下疑窦,收拾杯盘,各自歇息。
湘云来至宝钗房中,只见一张藤床,一座镜台,再有近窗一张桌几,不用髹漆,木纺肌理如画,此外更无长物,暗暗点头叹了两声。二人躺在床上,不免又说一回抄检、分家、贾母仙逝等事,及湘云问起宝钗婚后诸节,却只三言两语带过,反问他今后打算,还是要往金陵去寻叔叔婶娘呢,还是在京长住。湘云道:“若回金陵去,他们必定又要说些婚姻无望,不如问媒另嫁等事,倒烦心。不如就在牟尼院住着,还落得耳根清净。况且卫家也在京里,倘若他有消息时,也就近打听得明白。”宝钗点头赞叹:“难得你竟有这样心胸志气,我倒不好劝你。”湘云笑道:“所以我说姐姐最知道我。”二人又说一回,直到五鼓敲过,头遍鸡啼,方才胡乱睡了一觉,起来梳洗。正是:
乍离乍聚寻常事,忽喜忽悲难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