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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荣宁公梦垂海棠花阋墙子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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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宝玉自此在紫檀堡住下,闲时种花喂鸟,或与宝钗吟诗作对,煮茗清谈,倒也悠闲适意;宝钗却知这般坐吃山空,久之必然不妥,遂每日得闲便与麝月做些针黹,请李老婆子带到街市去卖了换些油米,也不过聊胜于无而已。到了年底,看看柳家结算的日子将近,这日蒋玉菡却忽然引着冯紫英匆匆上门来,不及寒暄,便满面愁容的道:“我听我父亲说,去年皇上在平安州遇匪的案子审了一年,也不知那里来的消息,说是那些匪人与从前出家的柳湘莲柳兄弟有旧,又说柳兄的祖上原与理国公柳彪是同宗,因此一纸皇旨下来,九族俱被株连,连柳芳亦削了爵,贬为庶民,产业俱没入官,只怕玉兄的那笔款子要打水漂儿了。”

    宝玉听了,怔目呆舌,半晌不能回话。送了紫英出去,便自回房向宝钗简略说了,宝钗却还镇定,劝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可见这笔银子原不是咱家的。只是太太临走发下话来,让你收了款子便分一半去与珠大嫂子,如今出了这样的事,须得往珠大嫂子家送个信儿去,免他惦记。”宝玉道:“自搬到这里来,你也很少进城,我想起来,姨妈的寿诞就在左近,不如备些寿礼,往姨妈家走一趟,你也可回娘家小住几日,权当散心,可好?”宝钗含笑道:“谢谢你想着。”果然收拾了几样茶果礼盒,便命老李头雇了车子,与宝玉进城来。

    先往李婶娘处说话。此时绮、纹两姐妹俱已出嫁,只有李婶娘与李纨两个相依为命,一切井臼裁剪俱是亲为,又将空房租与人家居住,收些房租添补家用,日子甚是清贫。宝钗进来时,那李纨正在井边浣洗,见了他两个,只当是来送那笔款子的,十分欢喜。待听说了柳家之事,大失所望,半晌叹道:“这才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真真是不给人活路了。”宝钗极力安慰,又说了一回话,起身告辞。李纨虚留一留,因宝钗说还要回娘家探望母亲,便送了他二人出来。

    此后宝钗又来探望几回,奈何那李纨生性谨慎,为人疏落,早在宁荣府得意之时已经有些秋气,如今小家别院,不比从前,益发冷淡起来。先时宝钗偶来小坐,见他神情萧索,开口便道艰难,还只当寡妇家原比别人惆怅易感伤,经此大难,未免风声鹤唳些也是有的。及后来,方坐下时,便听李纨无故抱怨房客迟交租子,度日艰难,又说起族中亲戚常来借贷的事,说:“众人听见太太卖园子,只当有多少银子可分,你也来问,我也来问,也不管远的近的,亲的疏的,略沾上点就要借钱。前边东胡同里住着的璜嫂子素向与我们并不走动,如今前后街住着,前儿忽的恃着他侄儿金荣和兰儿曾经同过几日学的情分找上门来,说要给侄子捐个监生,开口要借一千两。我说没有,他只不信,还说‘兰哥儿不用考举,不愁银子使。荣儿没了银子,可就连前程也丢了,嫂子若肯借这救命的钱,他日荣儿中了,必要加倍还回来的。’倒像是金荣若做不成举人,便是我们的罪过一般。俗话儿说的:‘须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羡有时。’如今再想过上从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只好做梦了。”宝钗揣度话意,方知他怕自己借贷,所以预先将些话来堵住,不觉惹气,从此便少了来往。每日只闭居紫檀堡中,节衣缩食,安分度日。

    宝玉既见收债无望,又全无入息,便同宝钗计议,欲回南边同父母团聚。宝钗却舍不得母亲兄弟,趑趄不忍行。恰此时,忠顺王亦被人参了一本,落了势,蒋玉菡趁机赎身出来,也同袭人来紫檀堡定居,便又苦留下宝玉来。宝玉原也怕回到金陵受父母管束,不过因囊中乏馈方起此念,既见宝钗不计较,便乐得留下来过些逍遥日子。两家日夕相处,颇为浃洽。

    那蒋玉菡亦非稼穑之人,又不愿再操琴瑟生涯,且与宝玉脾气相投,便相约要做个隐居士,今日邀朋饮酒,明朝陌上观花,便又结交了许多三教九流的朋友,不上两年已将积蓄败得尽了。起初还有北静王、冯紫英等人不时接济,及后来北静王派了巡边,冯紫英亦领命出征,两家日子便日告艰难窘缩,遂只得靠当卖祖遗过起日子来。先还只拿些用不着的古董字画去当,从前千方百计搜觅而来者,如今十不抵一的折些油米白面,这也是世事常情,自不必说;渐次便至宝钗妆奁,也只如以米易粟,那大户人家嫌旧了不时新,小家贫门又觉奢华不实,那里论得到买时的价钱,且终究也支持不了多久;便又打算到裙袄衣服上,更是杯水不能浇火。有时宝玉羞恶心起,便也思量谋个差使做,及至托了几个朋友,也有荐作幕宾的,也有应承长随的,他却又都不如意,婉辞谢绝了。临到节下,几乎连冬衣也备不齐,蒋玉菡只得当了行头,换些棉纱布料来交与袭人裁剪;宝玉闲时便画几张画托人代售,或是书春联,题扇面,也只顾得上顿没下顿。那琪官原为忠顺府红人,别人尚不敢怎的,如今既无庇荫,地方上便有些浪荡公子、乡宦豪强时常上门来挑衅戏辱,说三道四,袭人每每吞声饮泣,宝玉、琪官烦恼不了。薛宝钗此时后悔不来,便欲效那孟母三迁的故事,偏又适逢寒暖天气,触犯旧疾,劳动不得,只得权且忍耐。

    是日正值春分,宝玉吃过午饭,葛巾藤鞋,随手卷了一本书走至廊下,命麝月放下方竹躺椅来,就在桃花树旁随便歪着,因见屋檐下有燕子忙忙碌碌的来回衔泥,心有所感,随口吟道:“玉人一去未回马,梁间燕子三见归。”吟罢,连连叹息数声。宝钗隔窗听见,初时不解,忽思及今日乃是二月十二,更觉郁郁。低头思索一回,因命麝月去街市上买些瓜果香烛回来。麝月笑道:“二奶奶前头才说的:如今不比从前,能省则省,所以连十五灯节都没操办;今日不过是个小节气,倒要供奉花神,岂不颠倒了?”宝钗道:“叫你去便去,哪来的这些话说?”

    麝月还要问时,袭人恰好进来听见,忙道:“我前儿上街经过香烛店,已经早早买了备下,奶奶要用时,只管取来。”宝钗点头叹道:“我倒忘了,今儿也是你的生日。”麝月这方恍然大悟,忙与袭人出来摆设香案,寻出一只汉玉觞来,贮了一觞百花酿,又将博山炉焚了百合香,往院里挑打苞儿的碧桃花剪了几枝,插在书桌上一个霁红花囊里。正在忙碌,蒋玉菡已回来了,拎着些火腿、肉干、薰鱼、醋鸭之类,并一坛子花雕酒,向宝玉笑道:“吃了十来日素,我们今日必要喝干这一坛,不醉不休。”宝玉笑道:“只有这一坛酒,怕还醉不了你我两个。”

    袭人见了,忙拉进玉菡来问他:“你那里来的钱打酒?可是又当了什么?”蒋玉菡道:“这家里又还有什么值钱东西,就剩下那把剑还值几两银子,白搁着也是落灰,我所以拿了去换些酒菜替你做寿,咱们好好乐他一晚。”袭人心下不忍,埋怨道:“又不是什么大生日,何用得着当剑?那是你最心爱的,虽不用来唱戏,闲时舞动两下也是一件顽意儿,如今当了,他日可指着什么来赎呢?”蒋玉菡道:“还赎他做什么?横竖这辈子我再不唱戏,看见他倒心烦,当掉了倒也心眼干净。”

    说着出来,宝钗已在案前拜了几拜,复与麝月往明间里调排桌椅,布设杯箸。宝玉知道心思已被宝钗猜破,反不好意思的,进来斟了一觞酒,仍回来桃树前,暗思柳梦梅有“拾画、叫画”之典,唐明皇有“迎像、哭像”之情,我与林妹妹泉台永隔,却对此一树碧桃花泣血长哭亦不能矣。遂将一觞酒尽浇在树根下了,暗祝一回,进来与蒋玉菡坐了对面。屏风后另设一席,宝钗首座,袭人次座,麝月打横相陪。飞觞斗斝,猜谜作对,不一时整坛酒尽已喝謦。蒋玉菡喝得兴起,将白玉箸敲着碧玉杯,声遏层云,唱了一曲中吕、别情: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

    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

    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怎地不*?

    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宝玉听了,益发如醉如痴,隔窗看见院中桃花映着夕阳,堆霞簇锦的一般,因向蒋玉菡道:“这院里的桃花已是这样,村边桃林里上百株红白桃花聚在一起,更不知是何盛况。”蒋玉菡知他未能尽兴,便约着往村里酒肆里接着饮去,宝钗、袭人因见天已黑起,连忙劝阻,奈何再劝不住,只得由他们去了。至晚方才回来,一夜无话。

    转眼清明已过,接连下了几场透雨,天气便热起来。是日宝玉刚起,便有金陵的家信来了,却是贾政催他两个往南边团聚,又说王夫人近日忽染一疾,渐见垂危,如若作速赶来,或还赶得见最后一面。宝玉拆读之下,不禁号啕大哭,又说与宝钗、袭人等,也都哭了。便都着慌起来。无奈宝钗抱恙,不堪舟车劳顿,只得与麝月两个收拾行囊,将眼面前一时用不到的钗环箱笼当了许多,且打发宝玉独自上路,说明病愈后再图相聚。蒋玉菡又打听得有商船往金陵办货,便托人引荐,使宝玉搭船同往,又特备了一席宴请那商户,一则托他照应,二则也是与宝玉饯行,又着袭人备了些腊肉、风鹅、鹿干、兔脯之类,预备回乡馈赠亲友。宝玉又往各处辞行。

    薛姨妈、李纨两处得了信儿,不免都痛哭一场,各有赆仪奉赠。薛姨妈又道:“本该教蝌儿与你同去,偏巧媳妇儿重着身子,稳婆算过日子,就在这一两个月里头,家里离不得人。你既要回南,倒不如教钗儿回娘家住些日子,彼此也好照应。”宝玉道:“我也是这样说,为的是他这两日有些咳嗽,正吃药呢。原说过两天好些,就来看姨妈。”薛蟠之子今已三岁,走来与宝玉磕头,叫姑丈。宝玉牵着手说了几句话,见他生得虎头虎脑,与薛蟠一般无二,想到薛蟠虽然流途惨死,倒留下这一个遗腹之子,不禁感叹。薛姨妈再三留饭,宝玉因说“还要去舅母家,晚了不好”告辞出来。

    上了车,一径来至邢大舅处。邢夫人却不在,带着贾琮、巧姐儿往庙里进香去了。那邢德全正与贾蓉两个在院子里放了横桌喝酒,见了宝玉,拍手笑道:“这可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不是你,别人也没这样口福。”忙拉至席上。也并无菜肴,不过是些杏仁、鸡丝、火腿、倭瓜子几样果碟小吃,便连碟子也是不成套的,汝窑杂着钧窑,饶瓷伴着建瓷,或是青花,或是豆绿,中间又夹着一只粗胎瓷盘子。宝玉不好一时便说母危之事,便捡了一只金桔慢慢剥着,且听他们闲话。听了一回,渐渐明白,原来贾蓉新近同仇都尉谋了一事,许他只要如此如此,便可官复禁尉之职,得领皇饷。因此特来找邢德全商借。

    那邢大舅此时多喝了几杯,早又醉得颠三倒四,满口胡言,不等贾蓉说完,早告起艰难来,少不得又将邢夫人数落一通,说:“我们家的事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当年父母积下偌大家业,都被他一人卷了去,如今白添在抄家里头,倒转过头来靠我们。日常家计,一个大子儿不拿,还带着琮哥儿、巧姐儿两张嘴,对外还讲说长姐如母,带大我们如何如何辛苦,饶是白吃白住,倒像我们欠着他多大人情似的。”一边说,一边还只管让贾蓉“不能与从前府上厨子比,多少用点,是个意思。要说真个儿越活越回去了,非但吃喝用度不比从前,就连打个小牌赌个彩头儿,都约不齐人。活着可还有什么趣味呢?”

    贾蓉也不理他,低头沉吟一回,又问宝玉现今住在何处,赖何为生。宝玉知他有借贷之意,忙将父亲来信之事说了一遍,又道:“原说拜别舅母,就去府上看望珍大嫂子的,既是你在这里,替我说一声儿就是了。”贾蓉呆了半晌,拍手道:“这可是叫化子同要饭的借钱,天下倒霉事儿都凑到贾家来了。”邢大舅向贾蓉道:“你家从前那样富贵,那样多显亲富友,难道就没个腾挪凑钱的法儿?”贾蓉道:“还有什么法儿,我若是个女人,早恨不得卖身变钱去了。还在这儿发愁呢。”说罢叹声不绝。

    邢大舅笑道:“那也不至如此,若说是女人便有想头,我们巧姐儿生得倒水灵,如何连个婆家也找不下?亏得他舅舅还有脸三天两头来告贷,说是他爹娘攒下许多银子,都攥在我们手上,怂恿巧姐儿跟我们要。亏得那孩子不糊涂,面子上应着,并不肯当真;若是个糊涂孩子,果真一五一十跟我们算起账来,可不气死人?你们白想想,当日偌大家业哗啦啦一下子倒下来,他爹娘一对夫妻倒出了两个囚犯,何曾有过一毫半子儿留下来?况且别说没有,就是有,他们姓王的也要不到我们姓邢的家里头来。”一边骂骂咧咧的,又让宝玉吃酒。

    宝玉此前早已听贾芸说过凤姐临行托孤之事,知道邢夫人非但不允嫁,还将刘姥姥并贾芸、红玉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他们不敢上门,说他们明欺死无对证,便拿着死人的话做文章,合谋骗娶巧姐儿“做他娘的春秋大梦,贾家的女孩子嫁给乡下使锄头的王八汉子做媳妇?白日里说瞎话!若不是糊涂脂油蒙了心,就敢是吞了狮肝豹子胆,癞蛤蟆倒想吃起天鹅肉来!我断不信他娘会说这样的话,便当真说了,也做不得准——他原是我贾家休了的媳妇,女儿姓贾不姓王,我一日不死,还轮不到别人作主!”一番话骂得众人哑口无言,都知道邢夫人必定要巧姐儿嫁个阀阅之家,寻个富贵之儿,好狠敲上一笔的,从此更无人上门提亲——那小门贫户的固然高攀不上,那名门望族的却又嫌他家遭了大罪,爹娘爷叔皆是囚犯,岂肯沾惹?虽有几个薄宦子弟贪他家威风虽倒名声在,邢夫人却又嫌人家聘金微薄,不肯答允。幸好巧姐儿年纪幼小,不急于此。邢夫人却渐渐坐不住起来,原指望着早早与巧姐儿定了亲,好教亲家担负他一概起居花费,如今眼见巧姐儿一年年大起来,出脱得美人儿一样,又是平钉堆绣扎拉扣样样来得的,不枉唤作巧姐儿,却偏是门前冷落,无人问津,每年倒要贴赔出许多银子来与他裁衣裳,做鞋袜,不禁心中嗷嘈,后悔不来,时常说:“是亲割不断,是假安不牢。贾家枉有这许多爷叔兄弟,竟没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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